皇室的人虽为凡人,但他们受天命庇佑,寻常术法不能加诸其身,否则或流于无效,或遭到反噬。
业火红莲生于后土至恶之境,不想靠近皇室中人倒也说得过去。
季应玄收了红莲,不再去管流筝,专心敷衍那位宫里来的御医,没想到御医走后许久,流筝仍然没有进来看望他。
季应玄心里三分犹疑七分纳罕:难道他竟真的将她惹生气了么,还是说她见了那玉面小太子,就径自把他抛在脑后了?
他叹了口气,阖目躺在榻上。
***
夤夜,风吹云散,月光照地,远处传来几声零落的子规清啼。
季应玄留在听危楼三十层的结界突然发生波动,他睁开眼睛,比夜色更加乌沉的眸中有金赭色的莲花纹倏然闪过。
他透过红莲看见此时听危楼里的景象,一个黑衣蒙面的男人意图扛起苏如茵的玉塑,被结界弹开后犹不死心,意欲再次冲撞结界。
季应玄的声音透过红莲传过去:“祝仲远,孤饶过你一次,不会饶你第二次。”
黑衣男人悚然一惊,四顾环视后摘下了遮脸的面巾,向正西方伏地三拜:“属下参见莲主大人。”
结界上涌出金赭色的灵力,化作一道绳索勒住他的脖颈。
祝仲远被拽倒在地,他试图用手去扯开那道灵力,反倒越扯越紧,割破了他颈间的皮肤和外层的血管,几乎要将他的头颅整个勒断。
苏如茵望着这一幕,玉塑的眼睛里源源不断滚下泪珠。
祝仲远艰难发出声音:“属下……有话……请莲主……容禀……”
季应玄望着苏如茵如月下清泉般盛满泪水的眼睛,似乎颇有兴趣,松开了祝仲远。
“听听。”
祝仲远爬起来向西方跪伏:“当年莲主将我从听危楼的困锁中救出,为我续接断腿,恩如再生,我在心里发誓效忠莲主,绝不背叛……但如茵与我有海誓山盟的情意,我同样难以割舍。曾经我以为她已遭祝伯高父子的戕害,所以避居掣雷城中,一心只等待报仇的机会,可是直到啼兰找到我,我才知道如茵并没有死,却过着比死还不如的生活……”
他的声音中有哽咽之意:“莲主大人,心爱的女子日夜受此非人磋磨,我痛恨自己不能救她于水火,更恨不得将加害之人千刀万剐,此恨一日不消,属下便一日不能安眠。”
说此话时,祝仲远声音颤抖,牙关切切作响。
季应玄望着他这副恨之入骨的模样,想起自己刚从业火深渊中爬出来的心情,竟颇有些感同身受。
祝仲远继续道:“此番我犯下大错,不求莲主饶恕,但求莲主多容我一日,使我能手刃仇人,救如茵于水火,然后我必向莲主请罪,虽受千刀万剐之刑,亦心怀莲主恩德!”
季应玄问他:“你想解这冰肌玉骨的咒术,那你打得过祝伯高吗?”
祝仲远说:“打不过也得打,虽死无憾。”
季应玄:“你若是被祝仲远打死了,欠孤的命怎么算?”
“莲主大人……”
季应玄声音散漫:“你多次忤逆孤的命令,固然该死,但念在你这些年在掣雷城劳苦功高的份上,孤愿助你了却这桩心事。”
他心念遥动,放才扼住祝仲远喉咙的那一缕金赭色的灵力凝成了一枚红莲花瓣,轻轻飘落在祝仲远掌心里。
祝仲远先是不可置信,继而感激涕零,向着西方行三叩九拜的大礼:“多谢莲主成全!”
***
流筝一边往绣囊里收拾东西一边打了个哈欠。
她已经三天晚上没有阖眼了,今晚本想好好睡一觉,从萧似无处得知万年灵参的消息后,当即又改了主意。
她打算连夜赶往云白山去找万年参。
睡觉的事先往后推推,修仙修仙,修的本就是通宵不眠的仙!
不料打哈欠的嘴尚未合上,忽听远方一声爆裂声响,她出门去看,见听危楼的方向蹿起冲天的金赭色火光,撕开了黑魆魆的夜空。
哦豁——业火!
住在对面房间的季应玄捂着胸口踉跄走出来,见流筝祭出命剑,对她说:“你要去听危楼是吗?带我一起去吧。”
流筝蹙眉:“业火实在危险,而且你的伤……”
“我死不了。”季应玄垂目苦笑:“抱歉,忘了你已有命剑,从此不再需要我相助,我这样的人与雁姑娘同行,只会带累你。”
流筝脑中一炸,慌忙摆手辩解:“不是不是,没有没有,我真没有这个意思!”
季应玄不听,浑身上下透着一种被辜负、被抛弃后的自厌气质,扶着门框慢慢向回转身。流筝三两步跑过去将他拦住,几乎撞进他怀里,抓住了他关门的手腕。
“祖宗!”流筝气得跺了跺脚,“我带你去还不行吗!”
季应玄望着她攥住自己的手,轻轻勾了勾嘴角。
机关鸢托起两人,向听危楼的方向啸唳飞去,停在着火的听危楼上空。
流筝观察了一下火势,叮嘱季应玄:“这回我用命剑试试,你驭鸢离远一些,不要随意靠近,等火灭了我上来找你——我是说劳驾你下去接我。”
可怜她在首次尝试用命剑镇业火这样关键的时刻,还得分神关照季公子那日渐脆弱的自尊心。
唉。
季应玄眉眼轻扬:“好,我听流筝的。”
流筝祭出命剑,深吸了一口气,持剑纵身从机关鸢上跃下。
她的剑光本是无色,旁人只能凭借缭绕剑锋的白色灵气隐约看出剑形,此刻那剑锋向下直逼业火焰心,竟如日坠星陨,将四方夜空陡然照彻。
天光击业火,业火陡然一缩,火焰竟肉眼可见地缩了下去。
季应玄望着这一幕,眉心轻轻蹙起。
流筝的命剑好像比他想象中更有威力,至少在镇压业火这一方面,远比雁濯尘得心应手。
若非不合时宜,他倒是很想与她较个高下。
他指间拈出一枚红莲花瓣,去给祝仲远传信:动作快些。
祝仲远右手握着一柄锋利的杀猪刀,左手拎着被红莲灵力五花大绑的祝伯高,沿着听危楼的玉石楼梯,一层一层爬到了三十层的高楼。
他向外望去,这一路引起的业火已被尽数镇灭,太清命剑经过的地方,在月光下绽开满地霜花。
没能将祝伯高盗取的家业付之一炬,可真是遗憾。
他将利刃抵在祝伯高颈间,声音冷沉:“祝伯高,你借双生台颠倒阴阳、强行换取我楼主命格,又玷污我未婚妻如茵,桩桩件件,今日我要同你算清楚。”
被揍脱了一只眼的祝伯高勉力睁着另一只眼瞧他,知道自己跑不脱,反倒哈哈大笑起来。
“若非当年怕人起疑,留了你半条狗命,我今日何至于栽此跟头!你杀我剐我又如何,你这辈子已经毁了!苏如茵也死了!你可知她曾如何像一条狗一样趴在地上,那滋味——”
话音未落,祝仲远猛得挥起一拳砸在他脸上,两颗门牙夹着一截舌头甩了出来,正落在流筝脚下。
祝仲远警惕地看着她。
其实流筝比祝仲远先到,她借剑气隐藏气息,已将他们的对话一字不落听在耳中。
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她记得很小的时候,听危楼的少楼主是祝仲远,后来他走火入魔,杀人如狂,遭到了门规的处置,从此杳无音讯。
原来是祝伯高嫉妒他的才能,暗中借双生台替换了两人的命格,并将祝仲远关锁在听危楼三十三层高的楼顶,让他日夜听着爱人绝望的歌声。
流筝叹息一声,垂下眼,收起剑,退到窗边,转过身去。
祝仲远心领神会了她的好意,飞快在祝伯高颈间划开一刀,然后将他提到苏如茵的玉塑面前,迫使他跪下,让他颈间流淌的鲜血没过苏如茵垂地的裙角。
又持瓷碗接了祝伯高的心头血,一碗一碗浇灌在苏如茵身上。
流筝在血流汩汩的声音里闭眼上,听见远处缥缈的歌声越来越近,似在耳畔,如泣如诉。
“危楼高百尺,手可摘星辰,不敢高声语,恐惊天上人……”
子夜月现之时,明光洒照高楼,她身后终于响起女子压抑已久的痛哭声。
“如茵!”
“仲远……仲远……”
两人在血泊中相拥而泣,许久,一齐向流筝拜谢:“多谢姑娘成全,救命之恩,愿结草衔环以报!”
流筝对祝仲远说:“不要谢我,我只是来晚一步。你杀人纵火,须得跟我去衙门认罪,否则华裾楼那二十六位姑娘的罪名洗不脱。”
苏如茵向她深深一拜:“我愿与仲远同往。”
他们将祝伯高的心头血又浇在另外十一尊玉塑身上,十二位女郎解了咒,抱在一起痛哭出声,一时间,听危楼里悲声遍彻。
***
萧似无正在房内敷珍珠粉。
东海蚌精百年产一颗鸽子蛋大小的灵润珍珠,与千年丹参一起用金杵磨成粉,以玉髓调和敷面,有驻颜养容的奇效。
暗卫来向他禀报外面的情况,听闻雁流筝以命剑镇业火时,萧似无猛得睁开了眼。
“她不是天生剑骨缺失吗,哪里来的命剑?”
“回殿下,属下查到,雁姑娘是在昨日闯听危楼时就已祭出命剑,其质为太清。”
“太清剑骨……”萧似无呵呵冷笑两声,“什么破铜烂铁,也配生在她身上!”
他起身洗掉脸上的珍珠粉,铜镜里映出一张年轻细嫩的脸,若非轮廓已是成年男子的模样,说他是十四五岁的少年也不显违和。
唯有一双眼睛黑沉沉,仿佛永暗无月的黑夜。
“这件事总得有个了断,”他声轻若呢喃,“有太多的事情出乎孤的意料,孤不喜欢。”
第二日一早,向云郡衙门升堂,此次由皇太子殿下亲自坐镇审案,衙门外围满了来看热闹的百姓。
流筝与季应玄也站在人群里。
祝仲远携苏如茵、苏啼兰姐妹跪在堂中,状告听危楼楼主祝伯高强掳凡人女子淫乐采元,祝锦行站在一旁,面寒如水,一言不发。
萧似无听罢说道:“祝伯高所犯罪状,人证物证俱全,他人已死,算是罪有应得。但是祝仲远,你杀兄纵火,亦是情理难容。”
祝仲远说:“我愿意认罪。”
萧似无说:“听闻你所纵之火并非普通的火,乃是水浇不熄、土扑不灭的妖火,不知你是如何做到驭使妖火的?”
祝仲远说:“此事与本案情由无关。”
两侧衙役厉喝一声:“大胆!太子殿下问话,岂能有所隐瞒!”
祝仲远是修道之人,若非答应了雁姑娘,要为那二十六个女囚谋个堂堂正正的出路,他绝不会在此跪拜一介凡人。
他说:“太子虽尊,但世外之事,非凡界朝廷所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