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夜将半,明月高悬,机关鸢载着浑身狼狈的流筝向北飞去。
***
向云郡,馆驿内。
季应玄站在空无一人的房间里,指腹在后窗窄窄的窗棂上一抹,抹下了几粒鞋底的泥尘。
墨问津倒挂在檐下,从窗外将头探进来:“难道跑了?”
“不会,”季应玄说,“她不当不告而别。”
墨问津“啧”了一声:“许是窥见了莲主的用心,或是感知到了杀意。”
季应玄的态度十分确定:“不可能。”
除了想取回剑骨之外,他自问对流筝没有表露过恶意,何况依她的性格,倘若真是知道了剑骨的真相,只怕会比他更迫切地想要物归原主。
季应玄说:“她与她父兄不同,她是真的重情义,行事磊落。”
听了这话,墨问津只觉得牙酸,腹诽他是打雁的被雁啄了眼。
他呵呵一声:“那她人呢?”
季应玄的目光在房间里四顾,看见自己买给她的那套衣裙整整齐齐叠放在床头,桌上还有几瓶未来的收起来的药瓶,一些随意放置的机括弹丸。
季应玄声音微冷:“比起她跑了,眼下我更担心的是她可能出事了。”
流筝说要回屋睡觉,所以他没有派红莲守着她,眼下失了她的下落,心中竟是担忧盖过了懊恼。
“你先去双生台等着,”季应玄说,“我得出去找她。”
他从袖中分出几支红莲,散作漫天花瓣,听从他的命令向四面八方飞去,前往任何流筝可能出现过的地方,祝锦行处、听危楼、华裾楼……
红莲似乎不太喜欢靠近那位皇太子,季应玄打算亲自去太子别院里找。
他提着七上八下一颗心,步履匆匆出了馆驿的房间,正要动身,忽听天边遥遥响起一声鸢唳。
他蓦然转头,月光里,见机关鸢驮着一个人越飞越近。
机关鸢在半空收拢翅膀,季应玄伸手接住了摔下来的雁流筝,见她虽然尚清醒着,模样却十分狼狈。
浑身都湿透了,身上还有七零八落的伤口,像刚被蒸熟的面团,滚烫柔软,落在他怀里。
嘴里喃喃有声:“怎么又开始了……好疼……好讨厌……”
季应玄蹙眉望着她:“你这是跑到哪里去了?”
流筝头晕眼花地吐出一口气,所幸还没烧到意识模糊,看得清眼前人的模样。
于是她将自己这一路都紧紧攥在掌心里的那株万年灵参递给他,笑得明媚而得意:“你看!我真的找到万年灵参了!你马上也要有剑骨了!”
第22章 原谅
季应玄抬手抚上流筝脸颊的伤口。
一道细长的血痕, 沿着她的梨涡扬起,像一条牵绊人心的红线。
她一笑, 就扯到伤口,嘶嘶抽气,却还是高兴,还是要笑。
“别笑了。”
季应玄的声音又冷又沉,藏着微不可闻的颤抖:“谁叫你去找灵参了,谁让你这样自作多情!”
流筝怔愣:“我……自作多情?”
季应玄捏着万年参的骨节泛白,灵参在他手心里泛着金赭色的莹光,使人一见便知是夺天地造化、可遇不可求的灵根妙草。
但他看都没有看一眼,他的目光紧紧锁在流筝身上。
他说:“灵参道行再高, 也不过是棵草木,纵能增灵力补气血, 能使人成仙、使仙成神, 却绝无可能叫你平白长出一副剑骨……雁流筝,这么多年,难道你从未怀疑过吗?”
流筝有些不明白他的意思, 伸手往后颈摸了摸, 小声道:“可是我的确长出来了呀。”
季应玄嘴唇抿着,昳丽的凤目中光影明灭:“你的剑骨, 你身上的太清剑骨……”
关于剑骨来历的真相就在嘴边,只需要一句话, 就能戳破她长达十年的自欺欺人的谎言,毁掉她那心安理得的幻想。
然而,望进她一双明澈的、坦然的、饱含疑惑与担忧的眼睛里, 那句话三番五次到嘴边,却始终说不出口。
他做不到当面告诉她这个残忍的真相。
季应玄望着天上的明月叹了口气, 十五的满月,正是每月极阴的时候,天地造化稍退,而人力登峰造极,是一切咒术生效的最佳时候。
他抓起流筝的手,带她往双生台的方向走。
“哎呀,”流筝脚下绊了一下,“季公子,你这是要带我去哪里?”
季应玄说:“有件事情要告诉你。”
“很急吗,能不能等我先换件衣服,你看我衣服都湿了……”
“不能。”
“那能不能让我先洗个脸?我可是被那人参怪甩了一脸的果浆,腥得像鱼一样。”
“不能。”
“那能不能——”
攥在她腕上的手缓缓用力,流筝嘶了一声,闭上了嘴。
她望着季应玄神情难辨的侧脸,听着他不容分辩的语气,心中也生出了些许委屈之意。
她辛辛苦苦折腾这一趟,又是摔落进泉池,又是被人参怪围攻,险些都要没命回来,虽不是为了讨他的感激,却希望他能开心,高兴,得偿所愿。
可他这是什么反应?好像她不是在帮他,而是在羞辱他、嘲讽他。
流筝也有些不高兴了,拼力挣开了他的手。
季应玄转身,见她眼里竟蓄满了泪,笑时的梨涡不见了,目中两汪清泉被月光照得潋滟透亮,正伤心地瞪着他。
伤心……她有什么可伤心的,她也会觉得伤心吗?
两人僵立无言许久,流筝眼里的泪终于蓄不住,沿着两腮滴到地上。
她含着泪说道:“你我认识了这么久,互相救过命,过了几回生死,你怎能像看旁人一样看我?我当你是最好的朋友,知道你只想修剑道,所以才去找灵参,想你也能长出剑骨,绝没有任何想要羞辱你的心思。”
“我知道凭灵参生出剑骨的际遇实在罕见,你不敢相信,怕结果会令人失望。但这灵参是我好不容易找来的,试一下总不会有什么坏处,如果不行……如果真的不行,等我从掣雷城找回哥哥,一定会帮你想别的办法……”
分明自己很生气,可是一开口,还是忍不住劝他。
她觉得这副模样实在是狼狈丢人,想抬起自己的袖子擦一擦,却拣不出一片干净的地方。她的袖子上全是人参怪的红果浆,险些又把她熏了个倒栽葱。
于是她气鼓鼓地扯过了季应玄的袖子。
他的袖子又宽又干净,她要狠狠给他揉脏,将眼泪鼻涕一起抹上去,还有人参怪那闻一下能晕十年的恶心果浆,一起蹭上去!
叫他知道这万年灵参可不是这样好采的!
然而衣袖的布料尚未蹭到她的肌肤,却有一双沁凉如玉的手先捧起了她的脸,指腹轻柔地落在她眼下,沿着她的卧蚕轻轻抹过,拭掉了她眼里的泪水。
直到将她眼里的泪水和腮上的泪痕全都擦干净。
“疼不疼?”季应玄问她。
流筝不明所以:“嗯?”
他的指腹向下,停在她脸上那道红痕的一端:“眼泪是咸的,伤口撒盐,难道不疼吗?”
是有些疼,只是被他气得顾不上了。
流筝声音闷闷地说:“一点小伤,好得很快。”
她的眼泪像滚灼的热酒,浇灌在季应玄心头的千尺寒冰上,独自滋啦作响。
他努力回想曾经受过的折磨,回想被一柄屠羊刀剖走剑骨、贯穿心脏的感受。
他奄奄一息的身体被推下地隙。
业火卷起的罡风烧焦了他的衣袍与皮肤,他以血流不止的骨肉投入业火,听见自己血管爆裂、经脉齐断的声音。
血肉烧烂了,接着是他的舌头,他的眼睛。
在他只剩下一副骸骨时,不知从何处捞到了一枚红莲的花瓣,那花瓣能保他不死,却不能为他消除疼痛,他空洞的嘴里衔着那枚花瓣,在业火岩浆中横游了七七四十九天。
那时他发誓要将雁家兄妹千刀万剐,使他们同样遭受被活剖剑骨、业火焚身的疼痛。
彼时的痛感犹在眼前,可是为何……为何只是碰到她的眼泪,他就于心不忍了?
惊惶与迷茫中,一只纤柔温暖的手抚过他眼下。
犹沾着灵参果浆的微微腥气。
流筝问他:“你为什么也哭了?”
季应玄转过脸去,低声如喑:“我没有。”
流筝知道他自尊心脆弱,没有追问,反安慰他道:“其实我没有特别生气,只要你肯试一试灵参,我就原谅你。”
季应玄垂目苦笑道:“有人是好了伤疤忘了疼,你脸上的伤还没愈合,这就要原谅我了么?”
流筝说:“我本来也没有怪你。我的伤不是你弄的,受伤的时候你并不知情,我总不能怪你救驾不及时吧,那样也太无赖了。”
她又扬起了嘴角,梨涡轻动,扯得那道伤口更加红艳。
季应玄因为她的话陷入了沉默。
他曾受过的折磨,并非流筝亲手施与,她亦对此毫不知情,为何她能如此洒脱地说原谅,他却偏要怪罪在她身上?
季应玄突然问她:“你是不是很怕疼?”
流筝当然不肯承认:“不是!”
季应玄说:“我觉得你还是怕疼会比较好。”
他心中想,只要她说怕疼,今日便不剖她的剑骨了。毕竟她将自己搞得这样狼狈,已经很疼了。
流筝却将双眉一扬:“说了不怕就是不怕,堂堂剑修,粉身碎骨也不怕。”
季应玄:“……”
她对眼前危险这过于迟钝的感知力,有时候也挺让人手足无措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