雁濯尘想到一种可能,眉心慢慢凝住,流筝观察着他的反应,心中有了猜测。
两人几乎异口同声道:“姜盈罗。”
***
陈章离开掣雷城后,御剑东行,经一天一夜,来到了皇城鄞州。
他在城外一处破败僻静的庙宇中落地。
庙宇正殿中供奉着一尊神女像,右手持剑,左手握着一捧降真花。因年久失修,神女像的容颜已模糊难辨,唯有她手钏上那些被盗走的宝石凹痕,昭示着她曾经的精致辉煌。
陈章在神女像前点燃护身符,心中默念一句“莲生真君助我”,然后便盘坐在神女脚边的蒲团上等着。
天色暗了,有无家可归的乞丐陆续聚集此地,他们懂识人,见陈章不好惹,便只在正殿外的偏殿盘桓。
乞丐们分享偷来的酒肉,肆意谈论城里的娼妓,污言秽语,臭气熏天。
陈章心中厌恶,却不想生事,闭眼默念静心诀,未及一句,却又突然睁开眼睛。
因为那些乞丐们瞬间安静了,准确地说,是被瞬间碾成了齑粉。
陈章闻见未被灼尽的血肉腥气,他从蒲团上站起身,正要出门察看,忽觉腿弯刺痛,竟面朝神女,径直跪落在蒲团上!
一股无法反抗的力量强压着他。
“你们这些蝼蚁的头颅,若是不向她叩首,留着也没什么用,你说是不是?”
沙哑难辨的声音令陈章脊髓生寒,他感觉到对方的杀意,连忙高声道:“莲生真君容禀!我见到了雁流筝的忧怖境!”
闻言,那人果然敛了杀意,却对他说:“你要向她叩首八十一次,才有资格与吾说话。”
陈章不敢不听,重新敛身跪下,向面前这尊衰败已久的神女像磕头叩拜。
拜完八十一次,夜色已深,陈章只觉得腰都要折断了。
莲生真君走到他面前,一身黑袍从头遮到脚,却遮不住满身的威压。他偎坐在神女像脚边,对跪在下首的陈章道:“说吧。”
陈章说:“我以雁濯尘为诱饵,将雁流筝也引到了忧怖崖幻境,对她的幻境进行了一点改动,同时也看到了她破除幻境的全过程。”
他颠三倒四说不清楚,莲生真君失去耐心,伸手将他的头颅攥住,纤长的手指微微用力,金红色的灵光直接探入了陈章的脑袋。
仿佛有人持剑在脑海中翻搅,陈章疼得哀嚎不已。
“疼吗,会比当年受雁濯尘迫害时更疼吗?”
莲生真君冷言却温柔:“你再嚎一声,吾马上就把你的脑袋捏爆。”
陈章死死要紧了牙关。
莲生真君从他的灵府里见到了雁流筝破除幻境的全过程,看见她祭出无色命剑,引来天上雷电,镇灭业火。
看见她与季应玄在月下拥吻,依依惜别。
看见了季应玄教给她的剑招,其骨肉虽变,而形神未改。
莲生真君激动得险些捏爆了陈章了脑袋,松手任他摔落在地,掩在袖中的五指仍颤颤不住。
是她,真的是她……
这世上不会有第二个人能使出这套剑法,镇灭业火。
是师姐回来了。
莲生真君阖目平息心情,待陈章从奄奄一息中缓过劲来,他问道:“那个季应玄,究竟是怎么回事?”
陈章说:“此人……我从前未见过,也不在我设计的幻境中,可能是雁流筝幻境里本来就该出现的人……”
莲生真君问他:“你说你不认识莲主的模样?”
陈章点头:“我在掣雷城十年,从未见过莲主真容。”
“是么,”莲生真君轻嗤,“那你可真是个蠢货。”
第30章 报仇
无妄客栈内。
雁濯尘捧起流筝的命剑端详许久, 感叹道:“一把无色的命剑,真是难得。”
剑修门派崇尚“清”, 颜色越清,代表着命剑的品阶越高,譬如雁濯尘的观澜剑色如雪玉,剑光呈现银白色,已是百年难见的上品,如流筝这把无色剑,更是举世罕见。
流筝说:“听说两千年前的太羲神女,手里也是一把无色剑。”
“你想与太羲神女比肩么,倒是有志气。”
雁濯尘温和笑着, 摸了摸流筝的头:“你才二十岁,在凡人当中也属小辈, 我和父亲倒不指望你有神女那样大的出息, 只盼着你有几分傍身的本领,平平安安便够了。”
他问流筝:“这剑有名字了吗?”
流筝点点头:“它叫不悔剑。”
“此剑尚未名于世,好端端的, 怎么取了这样一个名字。”雁濯尘觉得有些奇怪:“是谁给你取的名字?”
流筝笑眯眯:“哥哥不喜欢吗?”
雁濯尘将剑还给她, 未置可否:“你喜欢就够了。”
流筝收了命剑。
尚在听危楼时,她便对自己的剑骨产生了一点疑惑, 一直等着向哥哥求证。但她这次没有像在太羲宫向他问万年参时那样直白,凭他一句话就能打发掉。
流筝说:“父亲他耗尽修为, 才勉强平复了太羲伏火阵的异动,如今他的剑骨几近废绝,我想着, 万年灵参既能让我生出太清剑骨,那修好父亲的剑骨, 甚至使他的修为更上层楼,想必也不是什么难事吧?”
雁濯尘拾起茶杯的手微顿,倏然抬起眼皮看向她。
“我已经告诉过你,万年灵参不是那么好找的。”
流筝问:“倘若我已经找到了呢?”
雁濯尘惊讶:“你说你找到了……这不可能!”
流筝眉眼弯弯:“哥哥,你也不问我是如何寻到,也不问灵参是何模样,就一口咬定不可能么?倘若这能生剑骨的灵参真的是世间独一枝,哥哥又是如何知晓,如何寻到的呢?”
流筝以前从不会质问他,她对家人和长辈总是十分信任。
所以雁濯尘在搪塞她时,没有费心将这个谎言编制得天衣无缝。
他定定看着她:“流筝,你这是在怀疑我什么?”
“我怎么会怀疑哥哥呢,”流筝殷殷挽住他的胳膊,“我是真心替父亲着急,想让他恢复修为,或者与我一样长出太清剑骨。这可是能祭出无色命剑的太清剑骨,父亲他一定会很高兴的,对不对?”
雁濯尘说:“此事等我们离开掣雷城再说。”
流筝:“既然如此,那咱们明天就走。”
她说着便回去收拾东西,待她离开后,雁濯尘站在窗边,长长叹了口气。
最近有许多意料之外的事发生,让他觉得当年的事情并未随着时间而消逝,反而被吹土去尘,逐渐露出本来面目。
他实在不愿让流筝知道真相,他必须想个办法拖住她。
他一低头,看见姜盈罗从窗底下路过,她四下顾查一番,见无人发觉,鬼鬼祟祟地从侧门离开了无妄客栈。
雁濯尘想了想,转身跟了上去。
***
陈章回到掣雷城,约了人在忧怖崖边碰面。
不料他要等的人还未到,却先被一缕红莲灵力缚住,狠狠将他摔在地上,断了几根骨头。
他被拖入了业火红莲境中,看见了坐在上首的红衣男人。
他戴着黄金面具,宽袖袍角皆绣金赭色莲花纹,姿态随意地坐在莲花椅中,修长的手指轻轻叩击扶手。
随着他的动作,红莲花瓣从他掌心飘出,化作一缕灵光钻进了陈章的太阳穴中。
陈章发出痛苦的嘶喊声。
他的灵府成了任人翻找的箱子,灵力如刀,在他的记忆里四处作乱,他觉得恶心、混乱,躺在地上抱住了脑袋。
不知过了多久,折磨他的灵力终于从他的灵府中离开。
陈章已是头晕目眩,浑身被冷汗浸透。
他能感觉得出,这位莲主的灵力不在莲生真君之下。
季应玄收回红莲灵力,直接感知陈章灵府中的记忆,半晌,他语气冷淡道:“你的记忆被人抹去了一段,你去见了谁?”
陈章不说话,痛苦地扼住了喉咙。
季应玄缓缓挑眉:“又是讳言咒,看来你身后的人,与听危楼有些瓜葛。”
他试着用灵力冲开,却发现陈章身上的讳言咒远比听危楼见过的更加复杂。
陈章语气沙哑:“我只是想……报仇,不想背叛莲主大人。”
季应玄从座上起身,被金赭色的花影环绕着,缓缓走向陈章。
刚才他借红莲灵力强行照见了陈章的记忆,也算是亲眼见到了他与雁家兄妹的恩怨。
“你要报仇,孤乐得见雁濯尘倒霉,”他说,“但你想借此名义吃里扒外,那你的下场,一定不会比雁濯尘好到哪里去。”
陈章感知到他的杀意,心跳得厉害,连声向莲主表忠心。
他的记忆被抹平后,连他自己也不记得之前去了哪里,见过什么人,醒来后就躺在掣雷城门外。他想起自己与人在忧怖崖有约,急忙赶过去,却正好落进了莲主手里。
他以为自己必死无疑,然而束缚他的红莲灵力最终却收了回去。
“滚吧。”莲主对他说。
陈章走后,季应玄摘下黄金面具随手一扔,帘艮走进来将面具捡起,恭敬地放到莲花托上。
他对季应玄道:“多谢莲主大人宽赦。”
季应玄声音散漫:“谁说要赦免他了?”
“那您……”
“陈章本是一介凡人,因为天生正清剑骨而拜入太羲宫,刚修出命剑不久就遭人迫害。”
季应玄想起他在陈章记忆中看到的那一幕,流筝养的那只毛色古怪的猫,突然长成一只高大的神兽,正是在流筝幻境里见到的那只陆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