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哥哥要赴约吗?”
“就算是鸿门宴, 也由不得我不去,”雁濯尘说,“依我的意思, 想叫你留在客栈里。”
流筝睁圆了眼睛:“当然不可能!”
雁濯尘料想也是如此,与其叫她后来知道硬闯城主宫, 倒不如一开始就把她带在身边。
他抬手揉了揉流筝的脑袋:“赶快去梳洗,咱们卯时中就出发。”
流筝换了身簇新的紫色长裙,自腰际层层叠出小山弧,如鱼尾般垂落脚踝。两肩的紫色珍珠链条压住了霞光云袖,勾勒出她秀挺的肩膀与纤细的腰身。
这是一身比她寻常衣着更正式的衣服,她的乌发也尽数绾作飞云髻,簪着一支璀璨夺目的紫苏琉璃钗。
季应玄望见这一幕,想起托蛛女织的那件鲛绡裙装,心中隐约生出期待的心思。
他走上前时,流筝正转头与雁濯尘说话。
雁濯尘发现了她腕上的镯子,问她:“又是祝锦行送你的吗,这样的好东西,难道他也舍得?”
流筝心虚道:“不是,是我自己买的。”
“你在哪里买的,这种品相的紫玉有价无市,竟然也能在市面上流转?”
季应玄上前作揖:“少宫主,雁姑娘,这么早就要出门么。”
流筝眉眼弯弯:“受莲主相邀,要去城主宫作客,可能会滞留几天。季公子接下来有什么打算?”
听懂她的暗示,季应玄说:“我是个闲人,也想去城主宫长长见识,不知诸位能否带我一起?”
雁濯尘不想带他这个拖油瓶,面无表情道:“太危险了。”
“真危险你才不会带我去,”流筝拽着雁濯尘的袖子晃来晃去,“好不好嘛哥哥,带上季公子,不然我只能跟他一起偷偷去了。”
雁濯尘叹气:“好吧。”
此行祝锦行也受到了邀请,四人步行前往城主宫。
祝锦行换上了听危楼的服制,一袭紫色的氅衣道服,宽袖风流,与流筝并肩而行时,颜色与气质都颇为和谐。
雁濯尘放慢几步与季应玄同行。
他看不上祝锦行,但是更看不上一介白身的季应玄。
前者倒好说,流筝她自己死了心,已经构不成威胁,比较棘手的是身旁这个小白脸,凭着一副好皮相和一张花言巧语的嘴,竟然就想让流筝对他另眼相待。
流筝她年轻,世情见得少,但是雁濯尘却已看透了他的企图。
“流筝手上那副镯子,是季公子你送的吧?”雁濯尘问。
季应玄没回答,目光落在流筝的手上,银紫色的手镯护着一截凝白如霜雪的皓腕,为她今日这身衣裙点了睛。
看来真是送对了。
雁濯尘说:“这副镯子虽然贵重,于流筝而言,只是一时新奇的小玩意儿,但是对你来说,应该是传家的宝贝。你这样倾尽全副身家搏她一时欢心,值得吗?”
季应玄说:“她喜欢就好,是一时还是一世,都无所谓。”
更珍贵的剑骨他也送了,身外之物又怎会吝惜。
“若是真的无所谓,你也不必眼巴巴从听危楼追到掣雷城,还要跟着去城主宫。”
雁濯尘说:“流筝自幼讨人喜欢,你对她有情我可以理解,但是慕明月者不必占有,否则如猴子捞月,岂不是可笑?”
季应玄想起雁濯尘在忧怖境里说的话,说他一介凡人,青春如须臾,配不上年华永驻的仙门大小姐。
事关亲妹妹,雁濯尘说话真是极尽可能地刻薄,生怕她因旁人的觊觎而受到搅扰。
在这一点上,季应玄难得看雁濯尘顺眼了些。
见他不怒反笑,挑衅似的,雁濯尘索性把话说开。
他指着前面那两人道:“太羲宫尚白,流筝却偏爱紫色,你可知这是为何?她很小的时候,祝锦行救过她一命,又教她画符,陪她长大,因听危楼的道服是紫色,流筝她爱屋及乌,自幼就偏爱这个颜色。”
季应玄脚步微顿,眉心轻轻蹙起:“原来是这样么。”
“怎么,流筝没有告诉过你?果然这种亲近的事,不足与外人道。”雁濯尘劝告他道:“亡羊补牢,为时未晚,季公子,莫要再执迷了。”
说罢不再理他,又上前去将流筝与祝锦行分开。
趁着雁濯尘与祝锦行聊掣雷城风物的空档,流筝悄悄走到季应玄身边,问他:“刚才我哥鬼鬼祟祟跟你说什么了?”
“少宫主热心,想要提携后辈罢了。”
季应玄眉眼温然地注视着她:“流筝,你喜欢红色吗?”
流筝:“嗯?”
***
掣雷城幽暗少光,城主宫更是巍峨阴沉。
传闻这座宫殿已历近两千年的岁月,古朴的玄岩城墙上雕刻着已经失传的文字,和褪色到七零八落的壁画。
流筝匆匆瞥了一眼,小声对季应玄说:“和你画的面具很像,是神女的故事。”
莲主派夜罗刹首领帘艮前来迎接,帘艮瞥见走在最后的季应玄,匆匆移开目光,对雁濯尘行了一个平礼。
“莲主大人近日出关,听闻少宫主与祝楼主远道来访,已于俯鹫宫设下盛宴,请诸位自行在宫中观览,午时再前往俯鹫宫赴宴。”
祝锦行问:“我们不应该先拜见过主人吗?”
帘艮说:“不必,莲主大人尚未睡醒。”
祝锦行与雁濯尘面面相觑,神色一言难尽,流筝咬着嘴唇忍笑,季应玄在心里又给墨问津记上一笔。
众人进入城主宫,穿过几重宫阙,已经能看到高高耸立的俯鹫宫。宫殿形如其名,殿顶两侧如鹫鸟俯翼,别致而壮观。
为四人安排的客居就在俯鹫宫两侧,流筝居西面珠泽殿,三个男人住在东边。
流筝站在珠泽殿外廊上眺望俯鹫宫的方向,见雁濯尘过来,指着俯鹫宫后面那栋黑漆漆的高塔问他:“哥哥,那是什么地方?竟然与咱们太羲宫的止善塔有点像。”
雁濯尘:“姜国塔,是城主宫的禁地,据说其历史比城主宫还旧。”
“姜国塔……莫非是传说中湮灭于业火的西姜古国?”
“正是。”
“国家都灭了,还能留存一座高塔,真是神奇。”
流筝支着脑袋思索了一会儿,又问:“不知道里面放着什么好东西,竟然是处禁地。”
雁濯尘说:“方才我也疑惑过,帘首领说,那姜国塔之所以被列为禁地,是因为塔外有一层谁也无法进入的古结界,若是靠得太近,炎气伤人。”
流筝点点头:“帘首领倒是热心,什么都告诉你。”
这正是雁濯尘不理解的地方:“流筝,你不觉得莲主的态度很奇怪吗?之前在冥泉道上,他分明想要射杀我们,今日却又设宴款待,为我们安排住处,允我们在城主宫中随意走动。”
“哥哥觉得莲主不是在摆鸿门宴,而是真的示好?”
“嗯。”
“也许之前只是误会,莲主想杀的只有陈子章,如今他想通了,打算与哥哥修好。”
雁濯尘说:“不可能。”
倘若真如陈子章所言,莲主是当年被他剖取剑骨的孩子,他们之间隔着血海深仇,岂是轻飘飘就能想通的。
倘若他不是,那他纵人在城中幻境里装神弄鬼,至少也是别有居心。
他仍然不肯向流筝解释与莲主之间有何“私人恩怨”,流筝多次询问无果,如今也懒得再问他。
“祝公子与季公子怎么没与哥哥同来?”
雁濯尘心情不佳:“你很想见他们?”
流筝讪讪一笑:“没有没有,我正想清净一会儿。”
***
眼下尚不到巳时,祝锦行刚安顿下,帘艮便来敲门,说莲主大人要单独见他。
仍是之前那处宽敞的宫殿,殿中华座上没有人,只有一面巨大的莲花镜灵力汹涌,泄露的炎气令人不敢靠近。
祝锦行向莲镜的方向行揖:“莲主大人。”
“祝锦行,多日不见,当贺君得高迁啊。”
祝锦行神色微变,没有答话。
“怎么,怕孤杀了你?孤与你无冤无仇,倒也不必怕成这样。”
祝锦行说:“像你们这种大人物,一向都是杀伐随意,我等不过是可以随意碾死的蝼蚁,或着随便摆布的傀儡,焉有不怕之理。”
莲主的声音笑了几声:“看来祝楼主在那位真君手里受了不少委屈,怎么,他搜你魂了?”
祝锦行说:“没有。”
“孤也觉得,像祝楼主这样的修为,纵使打不过,也不至于沦落到被人按着脑袋搜刮灵府。”
莲主说:“既然不是搜魂,那雁流筝身上剑骨的来历,就是你主动告诉他的了。”
祝锦行倒也不遮掩:“是。”
莲生真君从祝锦行处得知了雁濯尘为流筝剖换剑骨的密辛,又通过搜陈子章的灵府,看到了流筝幻境里发生的事。
既然莲生真君也拥有驭使业火红莲的力量,那他识破自己的身份也不奇怪。
季应玄只是尚未想明白,莲生真君敛踪藏迹这么多年,竟不惜为了这样一件事暴露自己的行藏,他到底是谁有恩怨呢,是雁濯尘,是自己,还是……
流筝。
季应玄抬手,隔着莲花镜取走祝锦行藏在身上的红纸灵符。
这是莲生真君给祝锦行的东西,可以保命,可以联络,更重要的是用作监视。
正如业火红莲不敢靠近莲生真君,这张灵符到了季应玄手里,也颤巍巍地缩成一团,不敢放肆。
季应玄随手在符纸上添了两笔,又抛还给祝锦行:“带句话给那位:总是这样缩在壳里,千年王八也难成精,孤就在莲花境里,等着看他何时伸头。”
祝锦行收好灵符,想起莲生真君暴怒时的灵力威压,并不打算作这样的死。
“你走吧。”
祝锦行告辞转身,走到门口处却又被叫住。
“哦,还有一件小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