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筝,别轻易说这样的绝情的话,”他低低叹息一声,“我告诉你就是了。”
据季应玄所说,如今外面的业火日益泛滥,隐约有滔天灭世的迹象。他这些日子正忙着到处用红莲收拢业火,做事急了些,所以之前流筝才会撞见他用自己的血温养红莲。
季应玄安慰她道:“其实你不必担心,红莲吸收的业火都能化为我自身的力量,不过是早晚的事情。”
流筝说:“过犹不及,只凭你自己,如何顾得了全部,何况仙门百家未必愿意领受你的好意。”
季应玄:“怎么,你想帮我?”
流筝说:“听说姜怀阔出事以后,太羲宫正群龙无首,眼下我已安顿好母亲,正该回去重整太羲宫,也不全是为了帮你。”
跟某些人混迹久了,也开始染上口不对心的坏毛病。
季应玄倒也不戳穿她,只笑了笑,叮嘱她道:“只要你记得用命剑,别让我担心就好。”
此事便算是说定,两人往回走,路过墨缘溪的住处时,发现她院中没有亮灯,不知又跑到哪里去了。
季应玄宽解她道:“墨二姑娘心情不好,不是针对你,也不是你的错处。”
流筝说:“当然不是我的错处,是你的错处。”
她问起季应玄对李稚颜说的那番话是何意,季应玄的目光似不经意间掠过她身后黑漆漆的树丛。
他说:“关于白讹的传说,你母亲告诉你的,并非全部实情。”
“表面上,姐妹二人与墨族族长墨源皆是青梅竹马,妹妹为了成全姐姐而跟随雁宫主离开墨族,实际上,姐姐心里喜欢的人,是将妹妹救回来的雁宫主。”
流筝不可置信地瞪大了眼睛。
季应玄说道:“所以,并非是妹妹成全了姐姐,而是姐姐成全了妹妹,白讹的诅咒被破开,不是因为她们想开了,而是因为雁宫主过世了。”
流筝心中五味杂陈:“长姨母她……她心里一定很难过吧?”
“人心幽微,不可洞烛。”季应玄说:“也许她很遗憾,也许她已经放下,这些心事,若非曾听她亲口说出,只怕连你母亲也觉察不到,百年的时间,谁又能说她对墨族长没有几分真心呢?毕竟有些戏,演着演着,自己先当了真。”
最后一句,倒像是在说他自己。
流筝握住他的手:“能假戏真做,未尝不是一种缘分,是不是?”
季应玄含笑应了声是。
第62章 隐瞒
季应玄似乎真的说到做到, 此后外出镇灭业火,必然会带上流筝一起。
金赭色的业火烈焰覆灭于不悔剑的剑光之下, 露出火焰燃烧后的灰白色地面,流筝御剑落地,走向一旁抱臂看热闹的季应玄,向他伸出手。
季应玄将早已备好的糖水冰饮递给她,看她品尝后心满意足地眯起了双眼。
“向云郡的吃食,做的就是比北安郡好,这家糖水更是一绝,我回回来都要买一碗,你也尝尝。”
流筝将勺子递到季应玄嘴边, 勺子里还有半枚被她咬开的糖渍杨梅。
流筝饮过了糖水,又找他要梅子饼, 翻来翻去却没找到, 季应玄将嘴里的杨梅核吐掉,笑她道:“我看你是耐不住周坨山里无聊,灭业火只是顺路, 吃喝玩乐才是主要。”
流筝朝他伸手:“把我的梅子饼交出来。”
季应玄说:“忘了买。”
流筝恼得拍了他一下, 拽起他的手就要往城里的方向走:“现在陪我去买。”
季应玄想说什么,奈何她铁了心要吃到这一口, 不等他开口已御剑而起,待季应玄追过去时, 流筝正对着卖梅子饼的铺子发呆。
铺子已经关门许久,“吉铺转让”的糊纸被风撕开,一半被雨水浸得字迹模糊, 一半在风里摇摇欲坠。不仅是梅子饼,周遭几家商铺也是关门的关门, 歇业的歇业,方才季应玄买杨梅糖水铺子,老板正慢吞吞地将门闩上。
流筝连忙拦住他:“老板,怎么这么早就关门了?”
老板尚认得她是个熟客,正要说什么,看到她身后的季应玄,悻悻闭上了嘴。
方才就是他强逼自己开门,用一张护身符换走了一碗梅子糖水。
老板说:“快跑吧,殷王的军队很快就要打过来了。”
流筝颇为惊讶:“他两个月前尚在北安郡,怎么动作这样快?”
老板说:“听说殷王军队里招募了许多会吃人的妖怪,所以威力无穷,最喜欢吃你这种细皮嫩肉的小姑娘了,快跑吧!”
说罢再不管他俩,自顾自地锁上门跑了。
见流筝蹙眉沉思,季应玄宽慰她道:“朝代兴替是凡界的规律,此事你不方便插手,也管不过来。”
“我明白,大道无情,只是身在其间,亲眼所见,难免唏嘘,”流筝说,“而且方才那老板说,殷王的军队里有会吃人的妖怪,所以才能势如破竹,短短两个月就从北安郡打到向云郡,这再往前,可就是皇城了。”
季应玄听出了她的话外音:“你觉得殷王借了世外力,有违天道。”
流筝点点头:“我管不过来,但有人能帮得上忙,至少保住一些百姓免遭妖魔屠戮,应玄,你在祝仲远面前,总有几分薄面吧?”
祝锦行死后,祝仲远露面接管了听危楼,又经过几个月的整治,算来已经是听危楼的楼主了。
季应玄说:“好,此事我去与他说。”
待他传完信,两人没有在向云郡久留,又赶往下一处爆发业火的地方。
时光飞逝,很快到了年底。
虽然流筝与季应玄在外镇灭业火忙了大半年,所做努力不过杯水车薪,地底的业火仿佛重开了束缚,从各处薄弱的地隙中钻出,短短半年时间,曾经走过的许多名山盛景都被烧成了灰。
唯有周坨山尚算一片净土。
十数年前,周坨山曾爆发过一次业火,幸得季应玄相救,之后季应玄在周坨山地隙处设下莲花阵,以抵御业火的再次出世,是以时至今日,周坨山再未被业火侵袭,这也是流筝能安心将母亲和师姐安置于此的原因。
然而,天灾可避,人祸难免,得知周坨山可避业火,越来越多的难民向周坨山涌来。
宜楣师姐同墨家兄妹一起安置流民,借用墨族的机括术为他们建造临时安身的房子,又将族中储存的大半粮食拿出来养活他们。然而这种日子毕竟不能长久,几人正商讨着该怎么办时,仙门各派又推举出几位使者,前来周坨山拜访。
拜访的目的只有一个:请墨族让出周坨山,举族迁走。
仙使的原话是这样说的:“业火肆虐,仙门百家有救世之责,余众亦有协助之任。然而仙门因受业火侵扰,无暇他顾,须你们墨族让周坨山相让,令各派掌门、长老休养生息,于此地共商灭火大计,待平定业火后,或可于仙门中为墨族留一席之地。”
墨缘溪本就焦头烂额,心情烦躁,听了这话,当场对其破口大骂。
来使骂她不识好歹,说要给墨族这群凡夫俗子一点颜色瞧瞧,祭剑的祭剑、召法器的召法器,墨缘溪也亮出机括,几人在周坨山山头打得不可开交。墨缘溪虽倚仗地势之利,可她毕竟身无灵力,几个回合过后,仙门这些人摸清了她的出招路数,很快占了上风,围着她教训。
宜楣与李稚心赶过来帮她,见势不好,连忙催动玉符联络流筝。
饶是流筝这般好脾气,听罢缘由也气得拍案:“这哪里是借,分明是抢!”
季应玄倒是见怪不怪,说道:“自从凡人修仙之风渐偃,仙门生就是仙门,一向自视与凡人有云泥之别,弱肉强食,看中便抢,已经不是第一回 了。”
他这话令流筝想到了剑骨一事,她不免有些尴尬,收敛了脾气道:“如此有违背仙道天理,至少被我碰上了,我不能坐视不管。”
季应玄问她:“你想怎么管,帮墨缘溪打架么,你赢得了这一回,未必赢得了下一回。”
流筝道:“先把这回赢了再说。”
季应玄含笑盯着她,半晌道:“去吧。”
流筝问他:“你不同我一起回去么?”
季应玄说:“仙门百家都知道墨族与掣雷城交好,他们敢为难墨族,想必也会对掣雷城出手。虽说群聚蝼蚁难成大事,但我也该回掣雷城看看。”
流筝挽住他说:“不如解决了墨族,我再陪你去掣雷城?很快的。”
季应玄问她:“你是舍不得与我分开吗?”
他问得如此直白,流筝有些不好意思,细若蚊蚋地“嗯”了一声,又忙为自己找补:“主要是怕你出事,我知道你又偷偷以血饲花,实力比不得从前,你的剑骨还在我身上,同我一起行动,总归安全一些。”
话说到了这个地步,几乎是不容他拒绝。
其实流筝本不是粘人的性格,只是前几次同季应玄分离,总会发生点意料之外的事情,何况季应玄近来鬼鬼祟祟,不知又在琢磨什么不敢告诉她的主意。
有一种直觉,似有还无,笼在她心头,隐隐让人感觉不安。
流筝又说:“咱们现在就走吧,再耽搁一会儿,缘溪姐姐要受人欺负了。”
季应玄灵机一动,故意冷淡了几分脸色,说道:“你知道我不想见她。”
“谁?缘溪姐姐吗?”
“为了你这位交浅言深的好表姐,你险些在李稚颜面前说出要将我让出的话来。”
“我不是没说么?”
“犹豫也算!”
听他翻旧账,流筝又开始一个头两个大,她真没那个意思,所谓犹豫,也不过是想把拒绝的话说得委婉些。奈何每每提到这事,季应玄总像是被踩了尾巴,无理取闹,吵得她只能举手投降。
“好了好了,应玄,咱们先不说这事了,救人如救火,我得赶快回去。”
季应玄一副冷淡的表情:“你自己去,我看见墨缘溪心里不舒坦。”
“那行吧……那你在客栈等我,我很快就赶回来,咱俩一起去掣雷城。”流筝说。
季应玄勉强点点头,算是同意了。
他望着流筝的背影消失在眼前,一道剑光远去天际,黄昏暮影,夕阳暗金色的光芒斜斜照进菱花窗中。
客栈里外都空荡荡的,因业火肆虐、殷王作乱,人都不知跑到哪里逃难去了。
季应玄起身走进内室,绕过屏风,看见榻上尚未来得及收拾的凌乱衾被,两个竹枕交叠在一处,流筝遗落下一枝珠钗,勾丝挂在半落的红帐上。
他小心将发钗从红帐下摘下,指腹轻轻摹过浓情欢愉后的遗痕,脑海中浮现出某个场景,瞳色渐渐加深,忽又浮出一点难见的温柔笑意。
流筝她的胆量和热情,总是会超过他的想象。
他将发钗上缠着的发丝小心收起,响指点出一支业火红莲,红莲凌空化镜,镜子对面露出了墨问津的脸。
“呦,莲主大人。”
墨问津依然是一副花里胡哨的腔调,回荡在空无一人的客栈里,听上去也没那么讨厌了。
“小半年没给消息,我还当你是心软了,打消念头了呢。”
“之前没到时候,眼下却是不能再拖了,”季应玄说,“莲生真君他终于露面了。”
墨问津拔高了声音:“这祸害果然没死?”
季应玄说:“他的修为远在雁濯尘之上,雁濯尘都能捡回一条狗命,遑论他。”
“啧,看来这业火,还有太羲神女留下的那什么法阵,也不过如此。”
墨问津不爽地嘟囔了一句,又问他:“说吧,需要我做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