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熙二十四年,神女驾幸。”
流筝与季应玄走到林泉边歇息,流筝又掏出这本札记来翻阅。
“隐士又见到神女,然后呢?”
札记中间有大量得空白,勾起了流筝的兴趣,她将空白的纸张一页页翻过,拾起一枚金黄色与赤红色交驳的枫叶,夹进札记中。
季应玄说:“然后他们度过一段快乐的日子,乐而忘忧,乐而忘墨。”
流筝阖目靠在他肩头,心满意足地笑了:“那样很好……这世间总该有俦侣能结成善果,是不是?”
她不愿去深思,他们刚发现山中屋舍时,其间的摆设宛如昨日,一双碗筷、三两个碟子摆在八仙桌上,针黹盒里有一只未补好的袖子,墙上挂着一双斗笠,仿佛主人片刻即归。
她宁可想象着他们一同悟了道,或是兴起出游,连家当也懒得收拾。
季应玄将札记翻到最后一页,指腹抹过书角,纸页上出现了一个浅浅的“季”字。
他认得札记上的字迹,小时候,母亲曾教他临摹过。
但也仅此而已,母亲从来没有提那人是谁,去了哪里,也没有教他,该去寻人,还是该去寻仇。
“明天,我们就出发去掣雷城吧。”流筝突然说。
季应玄阖上札记,垂目应了一声“好”。
***
姜国塔的结界曾被季应玄和雁濯尘联手破开,如今更显苍老枯旧,孤零零地立在俯鹫宫里。
流筝本想推门直入,掌心触在铁门上,猛得又弹了回来。
流筝迅速召出不悔剑,警惕道:“里面好像有东西。”
季应玄说:“这姜国塔可不是什么人都能进的,它滋养了莲生真君的梦境两千多年,只会认他为主。”
流筝心中一紧:“难道他还没死?”
季应玄说:“今日太晚了,不妨改日再来吧。”
“太晚了?”流筝没想明白他这句话的含义,掌中剑不肯松懈:“不行,此事宜早不宜晚,不能再拖了。”
练成神女剑法,镇压业火,此事迟一天开始,季应玄就会多一分危险,多受一天折磨。
季应玄目不转睛瞧着她,目光似是怅然,似是无奈,轻轻笼住她,将她挡在身后。
他说:“萧似无虽死,但他留在此处的梦境也许尚有残余,我是俯鹫宫的主人,又曾与他交过手,比你更熟悉他,所以让我来推开这扇门。”
“应玄——”
流筝直觉突然感到危险,想要拦住他,奈何他的动作比她更快,流筝只见眼前亮起一片金赭色的强光,刺得人睁不开眼睛。
姜国塔的门,再次被推开了。
第69章 神识
“师姐, 你要去哪里?”
“业火流屠,我要去镇灭业火。”
“我同你一起去!”
“你肉体凡胎, 去不得。”
“那你何时回来看我?”
“待世间业火熄灭,我第一个来寻你。”
姒庑——那时他只是姜国皇子,尚未殿上称君,抱着这样的奢念等了许久。
他夜以继日地在姜国塔顶上眺望,望见青紫交纵的剑光如雷电霹雳,听见风云呼啸、业火咆燃,忧怖崖处的动静惊得栖身的妖魔皆作鸟兽散。
太羲神女的剑落下,心中七情也随之斩断,先是忘惧, 继而忘忧。
也许是天生万物有灵,也许是神女斩断的七情为业火吞噬, 感受到威胁的业火竟也生出神识, 化作一缕红影落在姒庑面前。
它对姒庑说:“吾与天地同生,后土千尺下长燃不熄,纵一时被镇灭, 千百年后亦能重聚出世。而你的师姐, 以她的魂魄为引,七情皆断, 即使能镇灭我,也将丧失性命, 与天地间的飞沙走石同化。”
姒庑伤心至极,不愿接受这个事实。
“只要你听话,吾愿意助你, 这是交易。”
业火说它愿意暂时偃于神女剑下,休养生息两千年, 但是两千年后,姒庑要将它放出来。
“吾赐你长生,赐你沐业火而不焚的身躯,赐你近神的法术,两千年后,你破开神女的阵法,引吾重现于世。”
姒庑连忙问:“那师姐呢?”
“大道不容吾,必降神女于世以克吾,那就是你的师姐。”
姒庑游移不定地盯着那缕神识:“我怎知你不是骗我放你出来灭世。”
业火神识听罢忽然放声大笑,那是一种不同于人声的桀桀冷笑,立时令人毛骨悚然。
它说:“倘两千年后天地降生的神女是太羲,那你得偿所愿,倘若不是她,这乏味的世间,灭了又如何,你还有什么不舍吗?”
姒庑瞳孔微缩,仿佛被这一句话钳住了咽喉。
他转身看向远天,森寒的剑光在乌霞赤云里穿梭,太羲神女的身影渐行渐远,仿佛随时都会天塌地陷。
轰隆隆的霹雳声里,姒庑的声音轻浅却坚定。
他说:“我答应你。”
于是两千年后,蛰伏地底的业火突破太羲伏火阵,重现世间。
“这就能解释地通,为何姒庑一介凡身,能活两千年之久,甚至于操控业火。”
观罢姜国塔里重现的这一幕远古往事,流筝心情复杂。
“也能说得通,莲生真君为何要利用祝锦行进入太羲宫白塔,破坏神女拼尽性命布下的伏火阵。”
季应玄走到她身前,业火红莲从他的袖间涌出,化作金赭色的花影缭绕在他身边。
他说:“小心些,这姜国塔还醒着。”
准确地说,是盘踞在姜国塔里的东西仍有意识,注意到了来人的存在,要将这些沉寂已久的故事告诉他们。
于是姜国塔里又变了一幕,熊熊燃烧的业火中,一个白衣女子伏在地上,似乎受了很重的伤,她右手握着寒气未息的命剑,左手破血,绕周身画了一个圈,又以血为墨,在圈里画下术法文路。
流筝惊讶出声:“这是太羲伏火阵!”
话音落,白衣女子身下阵法已成,突然亮起幽蓝色的寒光,向外扩大了几十倍,径长约有数十步,将周遭嚣张的业火一削干净。
白衣女子微微仰头,流筝看清她的长相,纵然已有心理准备,仍不由得一愣。
蛾眉杏眼,昳丽端方,浅琥珀色的瞳孔仿佛正与流筝对视。
与她有六七分的相似,最大的差异,在于两人迥然不同的气质。
一个清冷端方,一个温柔可亲。
“应玄,我……难道我真与神女有什么关系?”
之前陷入姜国塔中莲生真君的梦境时,流筝见过自己映在泉水中的长相,却怕是有人故意要误导她,不敢深思。如今又见一面,流筝不由得有些动摇。
尚不待季应玄说什么,但见太羲神女合掌结印,念念有词,随着法术生效,她身下的影子竟然慢慢脱离她,站到了她面前。
那影子仿佛一个懵懂出世的婴孩,好奇地四下顾盼,见神女伤重,伤心地跪在她身边哭泣。
“别哭,别哭,”神女安抚她,“此次不能将业火自根源斩灭,我有预感,千百年后,它仍将出世为乱。”
“我已一无所有,留下你,望千百年后,或可化劫……只是我剑骨已碎,恐怕你也……你也……”
神女断断续续叹息,最后一滴泪滴落在影子身上,那影子便化作一缕清风,久久盘旋在伏火阵上空。
仿佛大梦初醒,又仿佛久别重逢,流筝怔愣地望着这一幕,也跟着落下眼泪。
“我好像记起来了,我好像……太羲她……”
原来她与太羲神女之间,真的有因果。
正在她心思恍惚之际,季应玄突然握住她的手,说:“事情有些不对。”
他说:“倘若莲生真君知道你是神女点化的影子,又怎会将你误认成神女的转世,一口一个师姐地喊你。”
经他一提醒,流筝骤然惊觉:“是啊,太羲她点化我的时候,并没有其他人在场,姒庑更不可能知道,除非……”
“除非这根本不是莲生真君的遗留的梦境。”
话音落,姜国塔内突然响起一阵古怪刻意的桀桀冷笑,似是想表达某种得意和愉悦的心情,然而听上去着实不像是人发出来的声音。
那声音说道:“西境莲主,你不愧是吾这两千年的筹谋里,唯一的意外。”
果然是业火的神识。
季应玄倒是不惊讶,好整以暇道:“你比我想象中更能忍气吞声,竟躲到这里来了。”
业火神识不以为忤,对季应玄说道:“你比姒庑聪明,能杀死他是你的本事,但你别忘了,你的力量源于吾,只有同吾合作,你才能变得更强大。”
流筝开口道:“更强大,然后呢,业火流溢、混沌不分的世间有什么意思?”
“为何没意思?”神识说:“天地初生之态本就不该遭到破坏,神灵是天地的疾疫,生灵则是天地的私心。”
流筝道:“既然你与世间两不相容,那我们与你讲不通。”
神识讽笑道:“你有什么资格来评判吾?你妄图吸纳世间的所有业火,马上就要爆体而亡!不与吾合作,只有死路一条!”
流筝蓦然抬眼,看向季应玄,嘴唇动了动。
季应玄云淡风轻一笑:“它骗你呢……它之前寄居在莲生真君身上,莲生真君死后,它想重新归于业火,可是业火已经快被红莲收尽,它没有栖身之地,所以才想骗咱们将业火放出来。”
流筝不为所动:“也就是说,你真的有爆体而亡的危险。”
“不会,”季应玄声音温和,“这不是还有你在身边么。”
“我?”
流筝没想明白自己能帮上什么忙,业火神识的心思被点破,突然朝她扔出一颗爆裂的火球,被季应玄拂袖挥到塔壁上。
袖间红莲骤然生长,红影如法相,将流筝与季应玄二人护住。
“西境莲主,你以自己为容器,时日无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