雁濯尘从缈缈手中接过信展开,阅罢长长叹息一声,拧着眉心不语。
宜楣问:“难道流筝又回姜国塔去了?”
雁濯尘回答道:“流筝没说去向,可是除了姜国塔,她也没有别的地方流连。”
宜楣说:“她的命剑已竟镇了业火,如今虚弱可期,只怕路上会遇到危险,不如我下山去追她。”
雁濯尘轻轻摇头:“我与缈缈去追流筝,太羲宫的事就托付给师妹你了。”
说罢转身就走,宜楣追出去一步:“宫主选任在即,师兄——”
雁濯尘说:“我早就失去了执掌太羲宫的资格,姜怀阔之后,是你和流筝把即将倒散的太羲宫撑起来,宫主这个位置,只你与她有资格问鼎,如今看来,倒是非你莫属了。”
他从腰间摘下一枚玉佩模样的印信抛给她,宜楣下意识接过,发现是宫主传信令。
持此令者,视同太羲宫宫主。
宜楣攥着传信令,望着雁濯尘离开的方向,心情颇为复杂。
同天生太清剑骨的雁濯尘相比,她的天分实在寻常,再怎么努力练剑,也不过是望他的身后尘。
她羡慕过他的天资,仰慕过他的风采,在听闻师父师娘有意要为他们做媒时,也曾芳心暗许。
她想着……若是追不上他,能与他比肩也是好的。
不料造化弄人,世事翻覆,如今这枚宫主传信令,却交在了自己手中。宜楣怅然地叹了口气,说不清心头到底是什么滋味。
她既没有太清剑骨,又没有镇灭业火的旷世功绩,也不知道太羲宫的师弟师妹们会不会服她。
正沉思时,宫内弟子匆匆寻来报信。
“大师姐,周坨山的墨少公子带了人来,可要放行?”
宜楣说:“他这些日子也算是熟客了,放进来便是,怎么今日还要上请。”
弟子有些为难道:“这次来的人比较多,墨族半个村子的人都来了,墨少公子说……”
“他说什么?”
“他听说太羲宫即将选新一任的宫主,他来给您撑场子。”
宜楣深深吸了一口气,憋在心头,怎么也咽不下去。半晌,无奈地认命,提剑朝南宫门的方向迎去。
第71章 正文完结
自姜国塔那一日起, 流筝昏迷了整整两个月。这段时间她时而混沌迷茫,时而能听见雁濯尘坐在她身旁同她说话。
他说:“流筝, 我是念着你,才能从业火深渊里爬出来,我只有你一个妹妹,若你有三长两短,我又何必费尽艰辛地求生呢?”
他说:“流筝,我曾以性命向莲主起誓,若你寻了短见,我也不会苟活。这的确是欺你心软,可是流筝, 我恳求你,为了我好好活着。”
不仅要活着, 而且要好好活着, 要活得风光,活得痛快。
夜里无人时,流筝紧闭的眼角流下泪水, 她的心已经千疮百孔, 可是每次想到季应玄,仍会再剐下一道伤口。
也许早在带她去周坨山时, 他就已做好了与业火同殒的打算,所以才会带着她四处奔走, 才会在意识到业火对他的侵融后突然不告而别,即使是被她逼迫现身,也是满腹算计, 满嘴谎言。
即使是太羲神女,为了镇压业火, 也落得个身陨魂散的下场,流筝清楚,若非季应玄先她收拢业火、缠住神识,并对刺入他心脏的不悔剑毫无抵抗,她绝无可能如此轻松地将业火彻底镇灭。
必然要效仿神女当年,斩断七情,散尽生机。
流筝从无边无际的黑暗中睁开眼,看见了手腕上的紫色灵石手镯。
“骗子。”她声音哽咽,绝望到了极致:“若你从一开始便坚定了心思要报复我,要剖回我身上的剑骨该多好,至少我如今不会这样难过。”
甚至对她的最后一个承诺——同生共死,也只是敷衍她的谎言。
流筝扶着眩晕的脑袋从床上撑起身,听见屋院内外空荡荡的,冬夜的寒风从庭院吹进她的心里。
她独坐了一会儿,有些冷,终于打定了主意,悄无声息地叠被理床,铺墨留信,然后带着落尘的机括匕首,推门离开了太羲宫。
雁濯尘猜的没错,流筝离开太羲宫后,动身往掣雷城的方向行走。
不悔剑已与业火同葬,剑骨碎裂后的流筝再次成为没有命剑的寻常剑修,幸好她还有机关鸢,载着她飞往掣雷城的方向。
业火已被彻底镇灭,掣雷城里变了副模样,城中的妖魔四散溃逃,夜罗刹族又在闹内乱,帘艮顾头不顾尾,何况西境莲主身亡的消息传开后,帘艮也失去了往日的震慑力。
流筝一落地,就有几个食人骨肉的小妖怪盯上了她。
它们尾随着流筝来到俯鹫宫外,见她还要往里走,怕到手的肥肉便宜了别人,跳出来扑咬她。
流筝拔出机括剑说:“你们该找个地方好好躲着。”
小妖怪打架的本事没有,识人高低的眼色却不弱,一看流筝便是灵力空荡的寻常修士,虽不知她到这混乱的地方来做什么,先拿她嘲笑了一番。
流筝眉眼冷淡,拔剑,攻击。
剑骨已碎,浑身的筋脉一动辄疼,只剩下剑招可以抵挡,流筝穿梭在几个小妖怪间,分而制之,斩断了它们的胳膊和腿。
这边麻烦刚解决,俯鹫宫里突然又涌出许多妖魔怪物。
原来它们藏身掣雷城中,或多或少曾受业火焰气的滋养,业火被彻底镇灭后,都变得狂躁焦虑,一边提防被东界的修士找麻烦,一边到处寻找滋养之物。
流筝清净纯明的气息令它们垂涎,同时她冷淡轻视的态度又惹怒了它们,于是它们从俯鹫宫里扑出来,一拥而上,想把她撕碎。
流筝手持一柄机括剑,穿梭在众多妖魔怪物间,后赶来的雁濯尘看到这一幕,却静静躲在一旁,没有上前帮她。
缈缈急得抖了抖耳朵:“让我去,我一口就能把它们全咬死。”
雁濯尘制止了她:“你不了解流筝,这些脏东西杀不死她,但倘若你我去救,会让她觉得自己一无用处,也许就更不想活了,而且,她最近心里难过,也该找个地方发泄一番。”
缈缈心说,这发泄可一点都不痛快。
流筝虽未受重伤,但难敌围攻,眼见着纠缠的妖魔越来越多,寻隙抛出机关鸢,飞身进俯鹫宫中,落往姜国塔的方向。
“走吧,跟上去。”
经历打斗后的姜国塔看上去更破旧了,周身布满裂痕,风一吹便摇摇欲坠,只是不知被什么力量支撑着,始终没有倒塌。
流筝走进姜国塔,身后的妖怪却脚步迟疑,不敢跟随,眼见着塔门在面前再次阖上,四顾后便要作鸟兽散。
不料却被拦住了去路。
雁濯尘身姿清濯,与他并肩的缈缈更是神姿高彻:“流筝姐姐不陪你们玩,我来陪你们玩儿如何?”
塔门在身后关闭的瞬间,流筝隐约听见虎啸与妖魔们的哀嚎,但她懒得回顾,只是失魂落魄地往高塔中央走,直走到当日大地裂痕的面前,看见狭窄的高窗透过一缕阳光,正照在这宛如愈合的伤疤一般的地方。
流筝蹲下身,开始用机括匕首挖地上的青石板。
匕首钝了,就换机括剑、机括锹,所有的机括都钝了,就用手一点一点往下挖。
掣雷城中无日月,她只记得光影明暗了几回,手上的血肉磨破了,又慢慢结痂。
雁濯尘终于看不下去,闯进塔中,要带她走,流筝牵着他的手背贴在心口,说:“哥哥,我能做到的只是活着,可是只有在这里,在他离他最近的地方,我才能感受到自己的心跳。”
“我闭上眼睛,梦见的是他从前,睁开眼睛,就想到他已离去。”
她袒露自己的心扉,就像两个月前大地裂痕开合的一瞬,像昙花乍现,明月隐没,只留下一道永不消弭、日渐深刻的伤疤。
看着她无奈到极致,木然如行尸一般的状态,雁濯尘不敢再逼她,也不忍再逼她。
他日夜守在姜国塔外,为她留一片不受搅扰的清净地,缈缈到处给她找新的挖掘工具,时而看她的脸色,从旁帮她一起挖一会儿。
当然有更快的破开地隙的办法,但是流筝不提,雁濯尘也没有主动帮忙。
谁都清楚,包括流筝自己——她需要的不是最终的真相,而是自欺欺人的过程。
不知过了多久,冬换春夏,鸟雀啾鸣。
流筝靠在一旁休息,难得她没有重复梦见被季应玄推开的一瞬,平静的梦境里,是一片玉色的茫茫天地,面前一道绰约的身形,梳着繁复美丽的高髻,如华茂春松,罗衣飘摇,时而将逝。
流筝想要看清她的面容,不停地向前走,奈何眼前这迷雾一般的玉白色,总是拨不开、撩不散。
“非是你离我太远,流筝,是我只剩这副模糊的面容。”
她的声音轻且浅,若不仔细听,几乎要与微风混迹难分。
“我只够凝成这副模样,来你的梦中与你相见。”
流筝停在数步外望着她:“你是……太羲。”
“是。”
“你来寻我,可是为了业火?”
太羲轻轻摇头,缓声说道:“业火已被你彻底镇灭,否则我这一缕残魂,又如何能自千尺之下逸出,得以见你。”
“你是说你的残魂……那应玄他……”
流筝的心被缈茫的希望攥住,几乎有些喘不过气来。
太羲示意她再上前两步:“把手伸出来。”
流筝伸出手,太羲神女的残魂在她掌心里放下一枚红豆大小的种子,种子周身长满蓝色的纹路,散发着幽蓝色的微弱而奇异的光彩。
她说:“我于地表千尺下,发现了一枚雪雾圣莲的种子,想必是不知尘封在姜国塔的哪个角落,两个月前随你镇灭业火、劈开地隙而落进裂隙中。这是一种极有灵性,且神力无穷的话,若悉心养育,百年便可长成盛开。”
流筝小心捧过这枚种子,数番嗫嚅后才敢开口问:“难道这雪雾圣莲的种子,恰巧护住了应玄的魂魄?”
太羲说:“这样巧合的事,既要看天命是否仁慈,也要问你是否愿费百年之力,于雪山之巅养育它,来赌这样的可能。”
流筝说:“我愿意。”
在无尽的绝望深渊里,她对任何一根浮木都感激涕零,即使是余生皆枯守在雪山上,她也会毫不犹豫地点头。
太羲摸了摸她的头,轻声叹息道:“我的身躯所化成的一切山川,都会为你祝祷,流筝。”
流筝醒来后,发现自己掌心里果然握着一颗幽蓝色纹路的种子。
***
流筝终于愿意离开姜国塔,带着雪雾圣莲的种子前往万里外渺绝人迹的雪山,据说是太羲神女诞生的地方。
雪山荒凉、凶险,雁濯尘恨不能把太羲宫里所有能取暖的灵器都给她带上,流筝却只从中挑了一把木箭,一捧炼丹的灵炉。
她历尽艰辛攀爬到雪山山顶,将圣莲的种子埋在湖泊的百丈严冰下,盘坐在冰层上,持木剑悟道。
太羲神女说,雪雾圣莲从抽芽到盛开至少要费百年之力,为了伺花,流筝要先保证自己能活到那个时候。
她的剑骨已经碎了,唯有像凡人一样重新悟道,才能修得不老仙身。
幸好镇灭业火时,她虽因未斩尽七情而未彻底练成神女剑,但最终刺穿季应玄心脏的那一剑,如一同贯穿了她的躯壳,有一瞬间她七情尽燃、六欲同灭,竟于无尽的深渊与业火的余烬中,一窥天道的本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