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骨那”王子在看见那张英武坚毅的面孔时,也不免心脏猛烈地跳起来,血流上涌,像看到大型猛兽的落单野狗,几乎想翻下车架,夹着尾巴,夺马而逃。
在战场上,别说是他,连他强大的父兄、叔父,都只是此人的手下败将,屡屡奔逃。
他慌手慌脚地爬了一段路,忽然反应过来,镇定下来,挥舞鞭子,大喝:“跑什么!这里不是战场!姓华的没法打我们了,他现在被关在笼子里!”
“金骨那”连吼数声,慌乱溃散的骑兵队伍,还是跑出了好一阵距离,甚至有一口气跑出城去的,总算反应了过来,重新聚拢。
有不敢置信的,死死地盯了囚车里的人好一阵子,才喃喃自语:“他被关起来了,他被关起来了……他要死了……哈哈哈,哈哈哈,姓华的要死了!”
竟狂吼着,发泄着,挥舞着手中刀枪,想要上前砍死囚徒,以发泄恐惧。
随车的汉臣大惊失色,连忙道:“王子,请您约束手下!”
谁知,到了囚车前,那人却抬起脸,只扫了那几个上前的骑兵一眼,他们又浑身发起抖来,连刀也拿不住,又转身想逃。
唯独“金骨那”,眼也不眨地盯着囚笼中人,恐惧慢慢褪去,随之浮出的,是极度的兴奋、些许失落,强烈的蔑视。
他一点一点地勾起笑容,然后脸上定格在了一个嘴角咧到最大的笑,对下属斥道:“都回来,没出息!别忘了今天我们是来干什么的!现在杀了,有什么痛快?”
骑兵们终于回过神来,想起,他们今天就是来观刑的。
观什么刑?哈哈,就是眼前这个囚徒的死刑!一家的死刑,连他那个同样让人恐惧的儿子,也一起被他们维护的大周砍掉头颅的死刑!
前段时日,这个让狄国恐惧了许久的人,被大周皇帝,一连九道圣旨,硬生生从前线召回,啷当下狱。
他手上让狄国一败再败,甚至想退回关外的华家军,也被大周朝廷自己给三下五除二地拆了。
最妙的是,大周的皇帝、宰相等,亲自邀请他们来观刑,以示和谈诚意。
毕竟,狄国,金骨那王帐,提出的和谈条件,最重要的一条,就是杀死大周将军,华武兴。
华武兴马上就要死了!要罪犯一般,跪在他们面前,被自己戎马半生、拼死保护的大周人,亲手砍下头颅!
还有什么比这更痛快?战场上都没这么痛快!
狄国人总算平静下来了,随车的汉臣大大松了一口气,赔笑道:“午时将时。王子,请您摆驾法场,上高台观刑。监斩的正是黄宰相。”
狄国人离去了。
囚车继续辘辘而行,慢慢地驶向终点。
人群中,终有人忍不住了。
一个石匠,操着浓厚的故都口音,对同伴说:“走,我们去宫门口,献万民书!”
大周宫城外,很快,密密地聚了上千百姓。
守城的卫兵吓得暴喝:“你们干什么!想造反吗?!”
领头的十几个人,看衣着都是普通百姓,有工匠,有商贩。他们捧上了一张长长的素匹,上面,竟然画着许多的手指印、手掌印,还有一些字迹并不好看,歪歪扭扭的名字。
为首的几个青壮匠人,说:“这是我们收集的万民书,按下手印,写下名字的,有男有女,有老有少,各行各业,城里城外,有南人,也有南渡而来的故地遗民。我们愿以此书献给官家,恳求官家,不要杀华将军。我们许多人是跟着华将军的队伍,一路从北方逃来的。他有没有叛国,难道长了眼睛的人,会看不见吗?”
上千的百姓围在宫城前,声浪飘进了高高的宫墙:“万民请愿,请释华将军!将军无罪!”
“请释华将军!将军无罪!”
宫墙之后,皇宫之中。
皇帝处理公室的殿外。噗通、噗通,跪倒了一片又一片的官袍。
他们的品级或许不算高,人数也不算多,毕竟,敢于直言者,满朝并不算多。但分布之广,竟有文有武,各部的中级、低级的官吏,都有。
为首的官员,三十来岁,文名满天下,他与华家的任何一人,都素不相识。此时,他高举厚厚的一叠奏章,对缓缓打开的殿门,道:“陛下,臣,无能。没有查出华将军的任何罪状。”
其他各部官吏,皆道:“臣,某某部,没有查到华将军的罪状。”
满朝文武,从上到下,卯足气力,查了华家里里外外二十多遍。没有一个部门,没有一个人,查到华家任何不法的证据。
在这个过程中,如他们一样,本来只想自保的官员,渐渐受到了震撼。
皇帝、宰相,都暗示他们,让他们各部联手,查出罪状来,好名正言顺处置华家。
可是,没有。没有。
华武兴不爱财,不爱色,不弄权,不争权夺利,一门忠烈,家无余银,一心只扑在战事中,连衣裳都没几件新的。
他们也曾读着济世安民的书,怀着安邦理想。无罪之人,忠烈之臣,如果硬要有罪,那么,是他们的良心有罪!
跪倒的这部分官员,一个接一个摘下了自己的官帽,放在地上,不断叩首,声音汇聚起来,与隐隐飘入的百姓的喊声,遥相呼应:
“陛下,华将军,无罪啊!”
殿内。皇帝的小书房。
瘫坐在椅上,萎靡苍白的大周皇帝。阴沉着脸,听着殿外呼声的黄宰相。
大周皇帝喃喃:“黄卿,你听到了吗?他们都在喊,在喊……”
“陛下!圣人!”黄宰相阴鸷的目光,鹰隼般盯住了他:“如此,华武兴才非死不可!”
他一步步,逼近书案,双手撑住:“您听听,听听!如果华武兴不死,以他之威望,甚至有人视他如悬天之日……”
“华卿,不会反……”
“但以后如果他继续坚持要战呢?他身负皇恩,却不体谅陛下您的为难。就已ῳ*Ɩ 经该死。”
黄宰相说:“何况,您别忘记,当年您被狄国追得几乎要跳下海,但有万一,难道您还想继续体会这种痛苦吗?您好不容易安顿下来……如今,狄国要和谈,已经答应不过江了!唯一决不肯变更的条件,就是杀了华武兴。毕竟,他不死,朝廷那群人北上之心,就始终蠢蠢欲动!”
萎靡苍白的皇帝,瘫如一条无骨的虫,稀疏的胡须垂在皱巴巴的胸前龙爪上。
他喃喃:“‘万一’……‘安顿’……对,朕,朕想安安稳稳地在江南……”
黄宰相某种角度,竟似俯瞰着这么个极度自私懦弱卑劣的东西,像照一面变形镜,咧开嘴笑了,似恭敬:“狄国指名,要臣作为宰相,去监斩。陛下,时辰将至。”
他在“指名”、“宰相”两个字上加重了音。
说罢,不待皇帝同意,便整了整衣衫,礼仪周到地往外退去。旋即,退到门外,扫了那些跪倒的官员一眼,一一记下他们的脸,冷笑着,拂袖而走。
皇帝爬了起来,歪歪扭扭地站直,此时,站在殿门的阴影处,目视着黄宰相远去的背影。
“陛下!”一位胡子花白的老臣,在黄宰相之后,走到门边,竟与那些摘帽的官员一样,跪倒在地。
皇帝去扶他:“老师!您这是做什么?”
老臣激动道:“陛下,天日昭昭,您难道要被乌云蒙蔽了心头吗?”他扯着皇帝的袍角,将其踉跄扯到了阳光下,指着太阳:“您要在这样的天日下,杀死无罪的忠烈吗!”
皇帝被太阳刺了眼,抬袖挡住阳光,喃喃:“天日?如今,在百姓心里,支撑着大周的天日,或许,是华卿。”
但,真正的“天日”,是朕啊。
为了朕,也没办法。真的没有办法。只能,请华卿去死啊。
他要求的也不多,只想不再那么流离,能舒舒服服地,安安稳稳地坐皇位。
想起曾经追他跑过山河,穷凶极恶的敌人,他不禁发起抖来。
为了朕,没有办法。你要体谅我。体谅我,好好去死,卿家。
老臣愈加激动:“陛下,您若不应,臣,跪死殿前!”
皇帝流着泪,心里又懒又冷又厌,一点波动也没有了,动情地说:“老师,不要这样。朕,朕也没办法啊!司天监说,今日,注定天狗食日。您看。”
他指着天空。
老臣愣住了,臣工们抬起头,顺着皇帝的手,看向天,却看见,光线骤然黯了下来。
有一头巨大的细腰犬状阴影,伏在太阳上,正缓缓地张开大嘴,黑色逐渐蔓延、吞噬了天空上的太阳。
大周皇帝缓缓说:“狄国,金骨那王帐,以天狗为图腾。百姓如今视华卿为恢复故土的天日。但天狗食日,凡人无法阻挡。可见是命中注定,天定华卿有罪,他天命有此一劫。朕,亦无可奈何。”
他环顾着那些跪倒的人,听着遥遥传进宫的呼声,假惺惺道:“如果日轮不能为天狗所吞,天相逆转,那朕就秉承天意,重议华卿之案。”
“若天日昭昭,便将军无罪。”
言罢,被宫人搀扶着,回去休息了。
皇帝许下的“诺言”,在此特殊的时机,迅速地由宫内传向全城,甚至被飞驰的马匹
,飞散的鸽子,传向各地。
刑场上。
黄宰相已经坐在了监斩的位置。
狄国的金骨那王子,则坐在他身侧的高台上,比他还高了半身。
金骨那身边,他的老傅母正在为他打扇,他取过一皮袋人乳酒,靠在傅母身前,正饶有兴致地,一边观看下方华家人被押上断头台的场景,一边慢慢饮着。
正当华武兴最后被押上台时,底下从内到外,围满的人群,忽然惊呼起来。
光线黯了。
金骨那抬头一看,神色一凛,立即坐直,摆出了一个族中祈祷祭祀的姿势,心中暗笑,面上越发兴奋:
天狗食日!
天狗是他们一族的神圣象征,莫非,是上苍也暗示国运在狄,汉人天日将黯,合该举族为奴?
他当即举起手来,用本族语言,咆哮道:“儿郎们,天狗至!汉道衰,狄运昌!”
骑兵们坐在马上,也兴奋地捶着胸口,大叫:“天狗至!汉道衰,狄运昌!”甚至呜呜地朝天吹向号角,似乎在为天狗助力。
天狗扑住了太阳。
华武兴的头被按下。
天狗张开了獠牙。
刽子手高举刀锋。
台下,一位老太太扑到场边,对着刽子手喊:“孩儿,你今日若杀华将军,此生莫作我汉家儿!”
刽子手的双手开始颤抖,刀锋慢慢放下。
黄宰相当即使了个眼色。
另一个刽子手上来,一把推开这个犹豫的。
犹豫的刽子手却松了口气,径直走下了台。
新的刽子手,欲要举刀,又有一家人扑出来,操着故京口音,喊:“儿,你今日若杀华将军,你老父老娘我们,今夜泉台赔罪华家人!”“夫,你今日若把屠刀举,当夜夫妻生死别!”
这个刽子手也抖了手,咣地砸了刀,想捡,双手抖得捡不起来。
一连换了三个刽子手,三个都不敢举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