乞婆抓住救命稻草一般,立即叫了起来:“我记得,我记得!是灵通寺!”
她话音才落,刘婕妤淡淡道:“错了,都错了。我窥看官家那日,我穿的是天青色的裙子。我大婚那日,守在我门外的,是桐儿,她自小是我的丫鬟,与你我都颇相熟。我躲着的那座山寺,也不叫灵通寺,唤作林涌寺。”
乞婆脸色发白,反而道:“小皇嫂,这些都是细枝末节,如今一去近十年,我在狄国饱受折磨,哪里还能想得起那么细的东西?”
刘婕妤盯着她,一字一句:“是吗?可是宫中的柔德,当年归来时,这些细节,一字不错。甚至,比你说得更多,更细。”
乞婆闻此,慌乱之中,又连连说了些隐秘故事,却都十分碎片。
刘婕妤每每追问她细节,她总是含混其词。而这些所谓隐秘故事,当年柔德公主归汉时,都说得比她清楚多了。
见乞婆破绽百出,却死鸭子嘴硬,还试图哀求自己,让自己带她去见官家。
刘婕妤终于露出怒容:“贱人,你口音中狄音浓重,必是曾在狄国境内待过,许是当年公主流落之时,你从某些渠道接近并窃取了这些故事。如今冒认公主,妄图接近官家,说,是谁指使你来的!狄人?”
乞婆被这声“贱人”骂得无地自容,伏地大哭,断断续续,却仍一口咬定:“我是柔德啊,我真是柔德啊……没有人支使我,我浑浑噩噩在乱坟岗醒过来,心里只记得要逃,逃……我走了好多好多路,路上好多次差点就死了,才到了玉京……”
刘婕妤再也不耐烦与她纠缠,拂袖而起,厉声道:“你既给脸不要脸,可知我身边这二位谁?”
刘婕妤一指,把孙雪、出来看热闹的李秀丽都指住了:“这二位道长都会相面之术,能辨人。任你口吐金莲,说得天花乱坠,是真是假,他们一看便知!”
一番话说得乞婆愣住了。
但出乎刘婕妤意料,这乞婆不仅不怕,甚至面露狂喜之色,竟一把扑过去,拉住了孙雪的衣袖。
乞婆重重地向孙雪、李秀丽叩首,说:“我问心无愧,一字不假。还望二位高人还柔德以清白,让我能回到亲人身边!”
便仰起面来,一副迫不及待的样子。她来道观,本来也就是想向据说能通天子的太乙观求助的!
孙雪没有嫌恶乞婆身上脏污,只将她扶起来,说:“地上凉,请坐蒲团。”
便运了一炁在目,仔细地观察起乞婆的命炁。
老乞婆的命炁灰得发白,这是总体家世身份再贫贱不过的象征,算得上一般平民都不如。
父母之炁,亦是灰色,七截而止,通向虚无,隐隐还有鱼鳞状。她父母都是寻常渔民,死在了她七岁之时。
亲戚缘浅,只有一个堂叔,长辈线上续的却是她婆婆。七岁那年,她被堂叔卖给了她婆家当童养媳。
伴侣上,她丈夫比她小五岁,在她二十五岁那年得大肚子病死了。为了料理丧事,家里卖了地。
子嗣上,她生了四个孩子,都夭折。三十三岁那年,她第四个孩子,长到八岁,给地主放牛,因为丢了牛,被地主婆打了一顿,发高烧,也病死了。
亲戚线上又斜出一条,这时候,她婆婆也死了。
于是她被婆家的族人,又转卖给了一个穷汉。
伴侣上,这个穷汉延申出一条闪着兵戈之炁的短线,命途戛然而止。穷汉被狄人抓去当炮灰,死了。
事业线延出四八的短炁,似乎与很多人有了短而浅的交集。穷汉被抓了兵役后,她自己也被抓进狄人的军营,因为年老色衰,躲过一劫,当了洗衣婆,洗衣做饭干杂务。
然后,老乞婆的炁忽然戛然而止了一段,色泽马上要通向虚无,慢慢地,重新再出现,估计是得了什么重病然后又缓过来了。
然后就是一路上又浅又短的炁,似乎是在流浪乞讨。
她的命炁就暂时演化到这里为止。
这命炁,有一丝一毫能跟柔德帝姬对上吗?
孙雪看完了老乞婆的命炁,对上了她饱含希冀的目光。
孙雪沉吟片刻,道:“前二帝被俘之后,一个活到了前两三年才去世。一个至今还活得好好的。柔德公主,据传言,曾先后被两个狄人王公纳为妾室。你……你的亲生父母,却死了有几十年了。你的第一任丈夫死了也有十数年了。”
孙雪说得委婉,只是列出对比。
乞婆希冀的目光,却一点一点黯了下去。神色痛楚而至灰败绝望。张了张口,一句话也说不出。
刘婕妤略松了一口气,对他谢礼:“麻烦道长了,此人妄图冒充金枝玉叶,扰乱宫廷。我这就叫我的侍卫进来,将她拖出去,送了见官。”
这时,一旁看热闹的李秀丽却忽叫住了他们:“等一等,这人的面像有点不对劲。”
刚刚孙雪在观命炁时,李秀丽看得有意思,举起手指,凝了炁,抹了一下眼睛,也往乞婆脸上看。
因此,发现了一些不对劲。
她走过来,凑近了,一寸寸扫过乞婆的面容。
在乞婆面上的皱纹之间,用小指头慢慢地挑出了一条凡人没有办法看到的极细极细的命炁。
这条命炁是藏在人的五官和岁月的褶皱之下,被其他命炁重叠着挡得结结实实,即使是修士观炁,也很容易被掩盖。
只不过,李秀丽看人,很难看到具体的五官。
在她看来,这些不过是一块一块边界分明的像素组成的像素脸。
像素脸并不妨碍命炁的观看,甚至,因为五官被方块成列有序,命炁显得更清晰。
在她看来,刚刚,像素的某个块与块之间之间,有一根紫色泛金的“命炁”闪了出了横直竖平的某块像素框边缘。
李秀丽勾住这跟因为略显扭曲,与方方直直像素框格格不入的紫金色短线,“勾”了出来。
在这条“命炁”被勾出的瞬间,仿佛牵动了什么机关,老乞婆脸上密密麻麻编织的灰白命炁忽然翻滚起来。
一副泛着淡淡紫色,略有金芒的命炁网络,硬生生被李秀丽勾出了“水面”,黯淡透明,几乎要消散般,浮在了灰白命炁的上方。
这是相面术的视角。
而在肉眼之中,刘婕妤发出一声惊叫,捂住了嘴巴。
老乞婆那张苍老面孔,五官剧烈地震颤起来,然后,五官陡然发生了一些挪位变化,连脸骨都变形了。
瓜子脸,大杏眼,鼻子也没有那么塌了。五官形貌,竟与宫中的柔德帝姬像了七分!
李秀丽松了手,啪,那副淡紫的命炁网络落回灰白命炁之下。
老乞婆的五官又骤然恢复了原位,仍然是那个细眼塌鼻方脸的模样,仿佛是被拉开的五官变了回去。
在场的其他三人尚且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孙雪却神色凝重,脱口而出:“还魂替命术!”
他立即上前对刘婕妤道:“刘善信,稍待。你眼前此人,可能当真是柔德公主!”
第128章
发现不对后,孙雪立即将袖一抖,袖中飘出个巴掌大的皮人,落地化作一个道童。
道童落地便如真人,赫然是开始为刘婕妤引路的那个。他向孙雪一礼:“道长。”
孙雪嘱咐:“观中还有不少善信在等候,汝且去维持秩序,安抚众人。让他们耐心再等候一阵子。若有急事,再来回报。”
童子应声:“喏。”
它是皮人所化,行动无声,轻捷而出。
太乙宗门人弟子在此表人间驻扎得不多,个个身兼数职,还时常要巡逻大周土地上异样的洞天。
太乙观作为如今的天下第一观,又要应对汹汹礼拜者,处置杂务。但门人子弟并不使奴唤婢,只由练炁化神的修士剪了些纸人、皮人,或者洒些豆子化兵将,处置观中杂务。孙雪常怀揣着几只,是姜善真人给他备下的。
孙雪肃容对尤带惊色的刘婕妤、露出喜色的乞婆说:“事关重大,请诸位随我来。”
又对李秀丽说:“有一些事,需要李道友证实。请一并入内。”
遂领着三人拐过短廊,推开一扇小门,进了侧殿。
侧殿上,原本有一座道人塑像,此时,又凭空多了一座女仙像。
道人是洞明子的模样。女仙之像,则神似姜善。
二人的像前,都摆着小香炉,炉中的青烟浮浮。这两座雕像鬼斧神工,细腻真实得几乎跟真人无二。
孙雪恭敬礼道:“观主、师尊,弟子有要事相禀。”
话音刚落,青烟盘旋,两座瓷像肌肤升温,白里泛红;眉目生灵,眼珠略转。须发分明,微微飘起。
四周仍如是寻常的样子,但李秀丽察觉蒙蒙之感遂重,似乎洞天微浮。
泥胎陶塑须臾活转。
白发红颜,仙风道骨的洞明子,云衣霞披的妙善真人取代了死泥胎,活生生端坐神案上,都看了下来。
姜善笑道:“雪儿遇到什么难题了?怎么带着凡人进了洞天?”
孙雪道:“观主、师尊,徒儿遇到了一ῳ*Ɩ 个疑似遭受还魂替命之术的人。她的原身,大约是如今圣宠正隆,常居宫中的柔德长公主。”
“噢?”二位真人对视一眼,皆微微一惊。
姜善知道自己的徒弟精擅相面之术。这是隋唐时的四川后生袁天罡最擅长的门道之一。
孙雪是某表人间中,唐代的一个游方大夫。家传不俗医术,他自小发誓悬壶济世,常常入山采药,游走四方,为穷苦之家、命蹇之人,施医问药。却常遭嫉妒与奸恶之徒,年纪轻轻,一度险些身首异处。
某次,幸得路过的袁天罡搭救脱险。孙雪遂从袁天罡而游。
袁天罡叹说孙雪“心诚且善,却奈何鲁直,命运、头脑皆不济”,他不忍见好人惨运,所以传了孙雪一些皮毛本事,以辨善恶、忠奸。
还魂替命术来历非凡,精妙绝伦。
但袁天罡的相面之术,某种意义上,恰恰是此术的克星之一。
因为天可欺,地可欺,自己难骗。中替命术者,早期的命炁中,会有一些征兆,可以被相面术看破。
听闻徒弟俱陈,姜善沉吟片刻:“你有何证据?”
她虽然不会相面术,但作为练炁化神中阶的修士,她见识渊博,也能略看些模糊的命炁。
这灰白命炁天衣无缝。最重要的是,柔德长公主八年前就已经南归,其事迹已经被昭告天下。还魂替命之术,八年之久,早应术成。
替命术成之后,莫说是孙雪这样学了些相面法皮毛的,就是袁天罡本人来了,也不敢轻易断言。
孙雪道:“徒儿法术浅薄,学艺不精。但李道友天赋异禀,初学此术,就发现了端倪。”
“李道友,此事关系重大。请你相助我等,为观主、师尊示之。”
李秀丽好奇这个“还魂替命术”,这对她也是随手的事。二话不说,凝炁于眸,比上次更熟练地找到了那条藏起来的淡紫命炁,手指一勾。
霎时,“乞婆”的面容整个发生了极大变化,她的灰白命炁上,浮现出了另一幅淡紫色的命炁。
洞明子是见过宫中的柔德长公主的,神色顿时肃然:“果然极像柔德公主。”
孙雪回禀道:“观主、师尊,命炁是由一个人一生经历、遭际所显化。一个人不可能同时经历两种人生。所以人不可能有两幅命炁。出现命炁叠加的情况,必是中了还魂替命之术!”
“而还魂替命之术,一般,叠加在上方的,是被替换后的命炁。尚未散去的原本命炁,则落在下方。此妇的淡紫命炁,被掩藏在下,其炁是皇室公主柔德的面相!”
也就是说,这乞婆,才应该是被替换了命炁的,真正的柔德公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