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眉换了只脚掌捋毛,道:“正因这种香火洞天的形成原理,与法相的存在,所以,顶替截胡他人的香火,抢他人的专属洞天,是吃力不讨好,反而祸及自身的行径。”
“李娘子,你想,法相,说到底,是信徒精神映照而成的,幽世的现象。你抢了人家的香火,可一时半会,凡人的思想是有延迟的,也就是法相还是人家的,而且法相里有大量原修士与法相合一时留下的炁。炁又是什么东西?万千念头、七情,皆属炁!你强行把自己塞进那个法相里去,操纵人家的法相,短时间还好,时间稍长,人家的炁裹着记忆与情感就冲了你的脑袋,容易移性变情。”黄眉调侃:“说不定你原来是喜欢母狐的,夺了个母鸡精的庙,反而喜欢了公鸡。你原来是个好人,夺了个恶神的庙,却反而自己也堕落了。这跟在幽世里,被四方冲过来的炁占了脑袋,变成荒怪有多少区别?”
李秀丽道:“那没有解决办法嘛?”
黄眉摇摇头:“没有。你固然可以通过实际行动,顶着原主的法相壳子,通过托梦等手段,慢慢耳濡目染,改变你在信徒心目中的形象。时日久了,凡人精神倒映而成的幽世现象也慢慢变了,法相自变,从此便服服帖帖了。但是过程中,长期使用旧主的法相,你必定沾染上原主的炁,移了性情。”
“而夺庙者,多急功近利,他们往往连这个耐心都没有,都选择用龌龊手段,或者暴力威胁凡人改换信仰。隐患很大。凡人都是有心有情的,哪里能这么快就彻底遗忘了旧主?既念旧主,凡有所念,在幽世必有所映,会分裂这个现象,也就是,你的法相就会一分为二,互相斗争,直到其中一个消散为止。”
“这个过程中,法相的实力也会大降。而且你最好不要与法相相合,否则,你自己的心智也会受两个相斗不停的法相影响。”
黄眉深知其中弊端,指了指脑袋:“所以这些夺庙者,大多有些疯疯癫癫。好一些的,只是脾性变得古里古怪,糟一些的,简直就病得不轻。”
李秀丽听罢,点了点头。
黄眉趁势说:“我厚颜来向您求救,也正是应在此中。”
“前不久,我发现,我的一些老邻居,忽然性情大改。我怀疑他们的神像背后,早已换了人……是被人顶替了……”
黄眉露出沉重的神态:“我的这些老邻居,虽不能说是什么纯正的正人君子,也守护一方,行着各自的道路,兢兢业业换取香火。”
“我的一位老友,虽号是正神般的祀灶神,庇佑京中厨师烧作好菜佳肴。但它本是一只田园间的大黄狗,只爱好研究美食……”
“那一日,我头上顶着一只孙孙,背上顶着一只孙孙,到它的庙里去耍……也想着蹭点饭。却见它正教它的信徒制作一道肉制的新美食。京中的厨子个个摇头晃脑,沉醉不已,我却见到,那框捣碎的肉泥里,漏出了根手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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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道友?秀丽?”孙雪试着叫了她一声,又叫了一声名字,李秀丽才回过神:“啊?你说什么?”
“我说,你的炁已经解开了。天色晚了,回观去吧。观主、师尊今天也在,听说你学会了红尘剑,想看看你的剑。”
“噢,我等一会就回来,你先走。”李秀丽朝某个方向飞蹿走了。
孙雪摇了摇头,但没有自己离去,而是在石阶上,执灯照亮附近的黯淡。
修士,即使只有十五岁的修士,当然不怕黑,不怕山路夜风,不会跌跤。
但是孙雪整了整灯,仍提着灯,在黑暗里耐心等着。
过了一会,李秀丽回来了,双手从眼睛边落下,似乎刚刚开过相面术。
孙雪没有问,只是招了招手,提高了灯,在夜色里,为她照亮上台阶的路。
李秀丽确实有些疲惫,她看着光,裙子避开了一处黑暗视线难以看到的苍耳。
苍耳会挂破丝,这是她最喜欢的一条裙子。挂破难补。昨晚还跟孙雪抱怨过,在林中沾了苍耳挂破了裙子。
她说:“鹤师说我这三天不能再学新的,我明天去玉京玩。”
孙雪点了点头,忽道:“李道友,如果你当我师妹,你愿意吗?”
“不愿意。”李秀丽想都没想,随口回道:“你又笨蛋又好肉麻的。你们太乙宗又都啰嗦爱管人。”
孙雪失笑:“是贫道的错。”悄然地偏右提了提灯,少女本能地顺着灯偏了一步,避开了另一枚苍耳。
二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话,李秀丽今天练完红尘剑,又跟黄眉狐密谋一番,确实累了。身为修士,竟然困得头一点一点。
过了片刻,孙雪觉得自己袖摆一沉。回头看,哑然又失笑。
李秀丽竟然合起眼睛,头一点一点,一边打瞌睡,一边拽着他的袖子,脚步却不停地,靠修士的本能反应,只跟着反应他的袖子摆动方向,在往上走。
到了观前,跟到了自己家一样,竟闭着眼,半磕睡着,轻车驾熟地摸进去观门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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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李秀丽没被姜善固住炁,一放假,兴冲冲地提着蒲剑下山了。
嗯,等等?奇怪,这又不是她的学校,她只是客居太乙观,想走就走,她为什么要说“放假”?应该是说顺口了。
念头一闪,丝毫不妨碍她的好心情。
黄眉在山脚下的隐蔽处等着。
李秀丽说:“走,我们看看你的那些邻居去!”
黄眉赶紧拦住她:“这可不兴走!您这副模样,自从你在集市用上相面术,凡人不知道,但京中百神,谁还不知道您是孙道长的师妹,太乙弟子?会打草惊蛇的。”
李秀丽道:“别胡说,我不是太乙弟子。”
这姑奶奶还嘴硬呢!黄眉忙陪笑:“是我说错了,说错了。”
“我换副幻化即可。”李秀丽正要随手摸脸,用幻术再捏一张脸,黄眉却道:“李娘子且慢,不必费这气力,你虽变换了人模样,但有些百神本体是鼻子极灵的精怪,不但记住了您的模样,还记住了您的气味。我这里有一小小物件,请您笑纳。”
老狐人立而起,前掌递上一片味道似薄荷,模样又像紫苏的草叶:“您捏碎了它,在脸上涂一道试试。”
李秀丽把草叶捏碎,草汁在脸上擦了一下,下一刻,原地站着一只毛色鲜艳,红如火,白如雪,毛发柔顺光亮,在风中微拂的小赤狐。狐目微微下垂,又无辜又温柔。身上还散发着淡淡的薄荷糖味。
奇怪,这女娃娃的人形模样看着很是英挺冷酷,甚至有些凶恶。怎么狐形是这么个绒绒娇可爱、香喷喷的样子?
淡淡的薄荷糖味的小狐狸站起来,细细的黑脚摸了摸脑袋,又低头甩了甩大尾巴,惊奇:“这是什么?”
“这是我们狐狸和狸猫成精后都有的一种小把戏,我们采摘一种特定的致幻草药,可暂化人身迷惑凡人。反过来也用,也可以让您幻化成狐狸,用草药的气味迷惑精怪。”
“现在起,冒犯您,请您暂时充当我的九十代孙孙。”黄眉伏下身,请她蹲到自己背上,“我带着您,先去‘拜访’祀灶神。”
第133章
祀灶神的庙不大,就在京城最大的酒楼斜后方,不起眼的小巷子里,与普通百姓为邻。
一扇漆落了的木门,生锈的铜环,推开门,乍见一个寻常小院。跨过门槛,入洞天,小院才会露出真容。
是宽五米,长深七米,高两米的两进小庙,没有耳房侧屋,只前后两个相连的屋子。前是神庙,后头是灶台间。院子里还有一口井。
据说,这是因为祀灶神本是田间的一只大黄狗,最初饲养它的主人家,就是这样的房屋格局。
大黄狗就每日睡在灶台间的柴火堆下,嗅着一日日的柴火气,看着烟从灶里冒出,饭菜渐熟,蒸出清香、菜香。它就欢快地摇着尾巴,绕着主人的脚走。夏天,它卧在井水边,听树上的知了叫。冬天里,它靠着火尽后余温的灶睡,暖烘烘的。
主人家从它是小狗时,就抱养了它,如果有肉吃,年景好,给它分一块,放香喷喷的饭上。年景不好,也把骨头给它,夹在剩菜上。
可惜,后来当地发瘟疫,主人全家都死于瘟病。
它就徘徊在旧居,直到墙倒,屋塌,蓬草长得半人高。有人要铲掉旧断壁残垣,建造新屋舍,它才恋恋不舍地离去。
后来,大黄狗意外入道,开了灵智,就贪恋起了人间烟火,时常上山捕猎,叼着猎物,赠与凡人,以猎物换取别人为它烧作一顿食物,它怀念迷恋地嗅着升腾起的呛鼻炊烟,汪汪而哭。
它游荡人间,时常趴在人家灶外,躲在酒楼外,偷看。三十年下来,慢慢地,竟然学会了自己制作美食。
一次,它睡在破庙里,听到一个小学徒躲进来哭,原来,他是厨子的学徒,但笨得很,连切菜也学不好,调味的分量也总是不对,总是挨师父的骂。他哭自己,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出师,成为大酒楼的主厨。
大黄狗可怜他,便走了出来,汪汪地说:“不难,不难。我教你。”
小学徒先是吓了一大跳,但听大黄狗说得头头是道,听得入神,当了真,尝试着按大黄狗教他的方法去洗、切、制作了一道菜肴。
他把菜肴端给苛刻的师父。
师父竟然没有发怒,筷子夹了一口,尝了,第一次对众学徒中最不起眼的小学徒露出了笑容:“你终于开窍了。”
从此后,小学徒就暗中跟着大黄狗学艺,得到了师父、主家的赏识,慢慢地成为了正式的厨子,又成了主厨,然后攒下一大笔钱,自己开了家酒楼。
最后,斗败了原来的主家,成了城中第一酒楼。就算是皇帝南逃,带来无数达官贵族,这里变成了玉京,大大小小的酒楼,也仍没有能斗过这一家的。
越长越高的大黄狗就正大光明地蹲坐在后厨,看着阳光从窗户招进来,淘米、洗菜、切菜、炒菜,火焰腾起,加了切碎葱蒜咸香,倒下香料,肉沫香气弥散在空气里。人来人往,乱中有序。
没有人驱赶它,大家都很尊敬,每道新菜出锅后,都会有人专门给它放一碟子。
大黄狗低下头,尝了一口。
很好吃。
只是,它终于知道了凡人说的遗憾。
由来不似当年味。
一个牙牙学语的小胖姑娘跌跌撞撞走了过来,揪它的毛发,喊着“狗爷爷,狗爷爷”。
小学徒叫着“哎哟,别揪,别揪!”
小学徒的鬓边也爬上了丝缕白发,儿女也成亲生子了。他是个知道感恩的人,并不以自己学艺于大黄狗为耻,从不避讳。
见孙女不放手,小学徒只能把大黄狗和孙女一起搂进怀里,小心地把毛发从小孩拳头里拉出来。
大黄狗有些微的疼,却舔了舔他新出生没几年的孙女的脸颊,油印带着葱香,印在了小孩侧脸。
但新年亦结新气味,亦留恋。
又过了一些年,小学徒病了。为了奋斗到这个地位,虽然有大黄狗教导厨艺,年轻时仍然吃了很多很多苦。他五十岁就撒手人寰。
去世前,他为大黄狗建了一座庙。按照它印象中最初的那幢房子建造的。
庙宇小小的,并没有什么香火,但庙中的犬神并不吝啬。每当有人被它院子里飘散出的炊烟、美妙的食物香气引来时,它都会蹲坐在庙里,用前腿推一推菜碟子,对馋嘴的人,示意他们尝尝吧。
他们觉得好吃,大黄狗就乐呵呵地摇摇尾巴,像一只寻常的田园黄犬。
慢慢,有知道玉京大酒楼主家曾学艺于黄狗的厨子,前来拜访。
大黄狗也会将自己新研制的美食与他们分享,并不介意他们偷师不偷师。大黄狗当年学习研制美食,也看了好多好多人,好多好多家。
后来,玉京大酒楼的晚辈不高兴了,觉得大黄狗不应该教其他人,研制的新菜谱应该只供给自家酒楼。
但大黄狗没同意。大酒楼的晚辈来闹了一场,砸了黄犬像。
能一爪子撕碎凡人的大黄狗没有说话,默默地看着神像碎裂。
大酒楼的晚辈们再也不来了。断了关系。
但黄犬像,又被一群厨子、以及喜欢美食的人、感念它喂食的人,共同捐资或出力,修好了。
慢慢地,小庙里多了香火。不知不觉,这里成了玉京之中,厨子们、美食爱好者默认的交流之地,交流的是思路、技艺的思考。
城中的饮食手艺翻新常自小庙出,风靡一时。但最受欢迎的,还是大黄狗在神庙后厨亲自烹饪的菜肴。
吃过的人经常擦着眼泪,说:“我小时候吃过的,家里的味道,就是这样的。”
又过了几年,不知何时,人们管大黄狗叫起了“祀灶神”。京中学厨者,皆拜之。
而祀灶神洞天,遂成。
“这就是我那老朋友的来历了。”黄眉狐说完这个故事,叹了口气:“我常常带着孙孙们在白面那蹭饭,它从来没有说过我半句。它得道八十年,也从未做过恶事。我真不希望它出事。见到后,烦请李娘子先不要打杀它,请您用相面术,先仔细地看看它。”
白面就是祀灶神的名字。它是一条大黄狗,面部却生了一些白毛。所以最初主人家就叫它“白面”。
路上,黄眉的恳求是,用相面术看看它的这些老朋友,命炁到底是不是本人。如果是被什么吃人为祸的恶妖鬼占了,再打杀,破洞天也不迟,黄眉绝不干涉,破来的所有炁都归李秀丽。且另有好处奉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