凡人之精神,都在幽世有对应、对照的,元炁凝结的现象。
白面入道成精后,便算畸形异种之人,自然也有对应的现象在幽世生成。
有些时候,凡人甚至把幽世中,与自己对应的现象,叫做“三魂六魄”,即“魂魄”。
“魂魄”是一种通俗的、比喻般的叫法。
因为对照的现象,可以从里到外,将一个人从肉身到思想,分毫不漏地反映出来。
而且幽世绝虚假,无论是本人知道或不知道,但凡本人身上存在,必将在这个对应的现象,即“魂魄”中体现出来。
李秀丽当即运转鱼龙变之术,两颊冒出了一些虚幻的银色鱼鳞,都掩盖在狐狸毛发下,没有叫白面发觉。
小狐狸仍蹲坐在原地,似乎陪着两个长辈一起发愁,实则意识升腾,如鱼游苍茫之海,一缕灵炁呈透明的小鱼形状,跳入白面周身之炁,顺着它阳世的本体,游向它对应的幽世。
李秀丽睁着“眼睛”,清清楚楚地看到,白面的幽世形象,是个黄发扎髻,眉宇间存着风霜的温吞青年,发间冒出两只狗耳朵。
人在幽世,各有怪相。精怪在幽世,反而显出异种之人的模样。
奇怪的是,白面的现象,却有些不对劲。小鱼慢慢朝他游近,李秀丽的视角也渐渐放大。
最终,小鱼钻入他脑海中,各种炁混着人生的种种记忆,缓缓流淌。
李秀丽看了半天,惊讶地发现,白面脑海中所有关于饮食、菜肴、材料的相关场面,乃至对食材的基本认知,在其记忆中都变成了一片空荡。
他关于食材、制作、研究方面累积几十年的,所有关于制作美食的认知、记忆、知识凝就的炁,全都被抽走了!
李秀丽收回这缕灵炁小鱼,将之告诉了黄眉。
黄眉闻言悚然而惊:【白面的‘魂魄’里,所有关于制作饮食的记忆、知识,都被抽走了?】
幽世的现象,与本人的意识、精神,乃至实际肉身密不可分,幽世现象受的损伤,一定会折现在本人身上。
怪不得白面对最基本的对食材的认知都发生了错乱!
还有白面的那些信徒,他们跟白面的情况一样,莫非,也被人在幽世的现象上动了手脚?什么人有这样的本事,却要来对付这些厨子?
出手的人,绝不简单。
练炁化神以下的寻常修士,除非想变成荒怪,否则根本无法靠自己在幽世立足。
但练炁化神的修士,放到哪里都是一方大派驻守人间的中坚弟子了。干嘛来对付百神这些精怪,乃至于凡人中不入流的百工之人?
如果是练炁化神以下的修士……能在幽世行走,必定有长辈庇护,或者是什么绝世的宝物。能有这等机遇和待遇的,也不会是小门小户的修行者。
黄眉思来想去,愣是没想到白面这种老实狗子,什么时候会得罪这样的人物。
看白面伤心欲绝的样子,黄眉也不敢直接告诉它真相。万一动手的人还盯着它呢?何况黄眉是悄悄带着李秀丽过来的,也不知道怎么告诉白面,自己看到了它幽世现象的异常。
便想了想,换个说法道:“既然人世看不出来,改明我们去幽世看看。太乙观的两位真人,总是仁善的,我们可以向他们求助。”
毕竟,虽然李秀丽能看出来,但她毕竟不是化神修士,真要进入幽世,调查幽世中情形,救治白面的现象,还是需要练炁化神境界的修士出手。
虽然他们都只有炼精化炁,没到练炁化神,没法踏入幽世。
但如今玉京有个太乙观,观主与妙善真人都是愿意一视同仁,无关贵贱贫富,帮助精怪与凡人的化神修士。
听到这里,白面愣了愣,止住了伤心,对啊,人世看不出来,还能去幽世看啊。
白面对太乙观印象相当好,立刻:“那我这就去爬山门!”
黄眉道:“不急,太乙观的两位真人最近好像挺忙的,过一两日,我同你一起去,叫上你的那些厨子,人多,事情汇聚在一起,两位真人好一起处置,免得人人分散了求,叫人家厌烦。”
最后这个求助的皮球,还是到了太乙观这里。
两只“狐狸”一同被大黄狗远远送出了庙门。等辞别了白面,李秀丽和黄眉又对视了一眼。
这件事,有些超出了她的解决范围。想起之前自己的信誓旦旦,李秀丽微微偏过脸去,两只后脚的肉垫不自觉地踩在自己的尾巴上,蹭了蹭,像人两只脚尖互相蹭了一下。
【太乙观那群人虽然……反正是好人啦。算了,白面这份报酬我不要。领着你们上去找他们了。】
黄眉道:【若不是您看了出来,我们岂不是更手足无措?报酬是您应得,望李娘子万莫推辞!我还有些认识的,性情大变的百神朋友,烦请李娘子一并看了。您放心,酬劳仍是一份不少。】
李秀丽立刻又高兴起来,面上还绷着,但蓬松的大尾巴不自觉甩了一下,下意识地口中要应下,听到狐狸那娇滴滴的嘤声,立刻又啪地用爪子拍在了狐吻上。
【那说好了,不能反悔。走!】
第135章
黄眉带她找到的第二个京中之“神”,是“四娘”。
这是京中纺织工们供奉的神,也是穷人感念的一位神。
她的庙不在京城的繁华地段,而在京郊。
庙宇不大,看着像一座偏僻的道观,附近却撑满杆子,晒满了一匹又一匹的棉布。
新棉布,色洁白。在阳光下,风吹,匹匹舞动,似褶皱,如海洋的波浪。
“波浪”中,梭子绕着针线,“莎莎”声不绝。
一梭又一梭,脚脚踏,手手织,东边的女工唱着不知何处来的俚曲小调:
“天爷刮起西北风,地娘堆起纷纷雪。啊呀啊,冻死我的老爹妈。
北去乌有不冻港,南来不见永春乡。啊呀啊,冷煞我的小乖乖。
穿柳絮,塞芦花,问天爷,哭地娘,穷人为什么,生来少衣裳?”
一梭又一梭,脚脚踏,手手织,西边的女工也唱着欢快的歌谣:
“谢天爷,天生棉种把我衣。
谢地母,地长琼花把我暖。
‘羊毛’树上长,‘雪花’可暖身。
拿起筐,背起篓,北也摘,南也采,采得木棉织衣裳!”
两重歌喉渐渐唱到一块儿:
“更可谢,更可谢,更可谢人间黄四娘。
谢天谢地谢四娘!
谢四娘,教我织就身上衣。
谢四娘,教我织就过冬裳。
谢四娘,暖我老父母,
谢四娘,活我小乖乖!
两只筒子两匹布,
富人自有锦绣袍,
穷家亦得棉花袄!”
两只狐狸一前一后,走过大片的梭梭声,从阳光下晒着的布海中穿过。
小狐狸仰起脸,嗅到了布上暖融融的气息。
女子们坐在纺车前,一边纺织,一边笑着向它们打招呼。显然,老狐狸是这里的熟客了。
走到庙宇前,黄眉举起前掌,比起在白面那的随意,此时,它人立而起,敲了敲门,竟然有副文质彬彬的样子:“四娘,四娘,我带着小孙孙来拜访你了。”
一边继续用灵炁给李秀丽传音,略自豪地说:【这位纺织之神,姓黄,跟我是本家,还是老乡咧,我就出生在她老家后头的那座山上。她倒本就是个人族,但并不是什么专门的修行者出身……】
黄四娘不但不是修行门派出身,甚至,在大周之中,称得上出身卑微。
她是乡野女子,因家贫,被父母卖与人做童养媳,受尽婆家虐待。少年时从婆家逃出,先是进了道观,随后又流落天涯之外几十年,辛苦生活,却从海上学会了高超的棉花纺织之术。
后来,她年岁大了之后,回到了出身的江南之地,见家乡的棉布纺织技艺落后,她结合几十年下来的纺织经验与学到的技艺,与当地的工匠一起,研究、琢磨出了最新的制棉机器、纺织车,以及一系列的新手艺,教与所有愿学的人。
又时常自己琢磨新的纺织技术,慈祥地分享给了附近的百姓,细心教授贫家女。
一时间,本就纺织发达的江南地带,棉织业竟更上一层楼,棉衣愈发普及,不知多少人受其恩泽。
擅长纺织的女子、织工多感念她的恩德,为她立庙,“四娘庙”亦是“棉神”庙。
因此,黄四娘年逾六十,花甲之年,竟聚炁入道。
又逢周室南逃,移鼎江南,原本的家乡竟然在玉京附近,变成了京郊。所以才列入“百神”之中。
敲了几声后,“四娘庙”打开了。
走出来一个三四十岁外貌的妇人,肌肤略黑,似乎是常年日晒风吹所致,眉目平实,挽着发髻,包着布巾,一身粗衣短褐,系着围裙,发间插着一朵浅黄的花。
看见一大一小两只狐狸规规矩矩地蹲坐在她的庙前,妇人——黄四娘笑了:“啊,黄眉郎,你好客气,每次来都敲门。你好,小狐狸,小乖乖,你又是黄眉郎的第几代孙孙?”
小狐狸不叫也不言,仰起有点桃心形状的小脸,橘红火焰般的脸颊毛发在风中飘拂,后脚蹬地,伸出前爪,一只肉垫伸缩一下五个爪,另一只伸缩一下四个爪。再重复一遍。
“噢,九十九娘!原来是你,久闻久闻,快请进。”
小狐狸的爪子还没缩回去,肉垫就被黄四娘一把握住了,揉在手里,牵着往里走。
它僵了一下,没办法,只得人立而起,笨拙地用尾巴维持平衡,被黄四娘牵进了庙。
黄眉老老实实地跟在她后面进了庙。
四娘庙比祀灶神的庙大一些,大得最明显的是院子。
因为四娘庙的院子里,左边摆着进来研制出的,各种制棉、纺织的最新器具,各围着男女老少,一堆人。有织工,有擅长并喜好纺织的女子,绣娘、棉农、工匠。或在脱籽,研究效率;或在纺织,试验新机器的纺织效率。还有的围在一起,研究新的纺织技术。
右边则搭着一排排架子,架子上挂着一匹匹棉布。但跟庙外的那些洁白棉布不同,这里挂的棉布各色各样,不但颜色各异,而且许多都织有异常精美,栩栩如生的花纹,鲜艳如画。
也有很多人围在布前端详。
此时,见黄四娘牵着一只小狐狸,引着一只老狐狸进来,院子里的众人都围了过来。
“这只小孙孙多漂亮,没见过哩。”“黄眉,怎么这几天不来讨布料和衣裳了?早知你有这样的小孙孙,我们挑个最好看的布。”“这就是九十九娘吗?”
黄四娘笑着对小狐狸说:“来来来,大家给九十九娘看看,这样的鲜艳毛发,该给她配一身什么样的布匹做衣裳?”
李秀丽一头雾水地被拉进来,又被一众人围着打量,叽里呱啦,摸头,比毛发,量身高,量四肢,甚至量尾巴。被揉来揉去,被人群淹没得只来得及伸出一只细细的前脚。
等最后她才听明白了,伸出细细的前脚,按在一个凑得太近的大姐脸上,把她的脸推开,从过于热情的四娘庙信徒手中挣脱出来一线,横了黄眉一眼。
原来是这老狐狸,不但整天去白面那蹭吃蹭喝,还老带着狐子狐孙来四娘庙蹭穿!搞得人家一看见就以为她是来配衣裳的。
说什么都是它的老友,她看是,这些百神都是它的冤大头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