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虫虫呆滞地看着狼狈的现场,夜鹞子的尸首,似乎大受打击,身体开始微微颤抖起来。
见它如此,李秀丽很不自在。
她本来是答应帮它追凶。不料到底被凶手自裁了,疑似的帮凶逃了。
目前这具傀身的修为,还是不够用。
“胡虫虫。我……”正要开口。她答应的事,一定会做到底。无论那俩修士跑到哪里,她都一定会抓住。
“我知道了,我知道了……我想起来了!”胡虫虫在颤抖中,牙齿站站,竟一跃而起,指着这个小村子村口的那颗歪树,大叫:“我都想起来了!这里是独龙村!”
这棵树歪歪扭扭盘旋向上的样子,像是一条树龙。
“独龙村……齐福镇,是乩教!是乩教!”
它抖得越来越厉害:“尊者,我老师被杀,不、不是因为谋财害命……是报复……是蓄意报复!!”
“是乩教,他们卷土重来,来报复了!”
第243章
“十八年前,老师曾被卷入一桩大案。”
“这桩大案,涉及当时风靡天下的一个民间宗教。”
“唤作乩教。”
十八年前,“乩教”在大齐民间遍地开花。
无人知晓该教的来历,也无人知晓它从哪里发家,甫一出现,便如野火,势不可挡。
许多地方寺庙荒废,观宇冷落,贫富妍媸,尽改信乩教。
胡虫虫道:“乩教自称能请神下凡,让凡人一步登天,求得仙缘,改变既定命运。”
乩教从不大肆敛财,也不要信徒上贡,反而接济信徒,施粥济药。
最关键的是,乩教的虔诚信徒,无论贵贱,确实都能改变命运。求健康,求财富,求消灾免难,甚至求修行之路,或多或少,有求必应。
“当时,宁州城也陆续有乩教信徒公开传教,大建庙宇。”
“官府打压淫祠,但屡禁不止。朝廷下级官员里,也陆续有人信了乩教,公开为乩教提供庇护。”
到后来,乩教还公开宣称,要大规模请神下降,让这个充满苦难的人间,升格升华。
直到有人向朝廷告发,称乩教私下杀人放火,大行屠戮,动辄以各种投毒、劫杀、阴谋的方式,杀害信徒,灭家、灭门乃至灭族。
这样骇人听闻之事,一开始,并没有人相信。民间朝堂都不以为然。
直到随着乩教传播,乩教信徒当中,越是虔诚信徒,其家人消失得越多、越快。死人的方式五花八门,表面上都是出了各式各样的意外。
活下来的,也都一口咬定只是意外。
胡虫虫道:“那年月,人人都跟疯了一样。信乩教的,越是供奉虔诚的,越是经常有莫名其妙灭了门,只活下来一个独苗的。谁不怀疑乩教背后有鬼?但信乩教,却当真有利可图,财富权势,健康美貌,均可祈求到手。只要活下来的是自己,不就够了吗?”
“可是,死的人,太多了。”
多到有时候一整个信乩教的村子,乃至一整个镇子,都成片成片地死人。表面上看起来,甚至都还是普通的天灾人祸。
哪有这么巧呢?巧一次两次乃至十次,都有人信。巧百次呢?
于是,齐朝有识之士对乩教的质疑声,越来越大。
李秀丽听得眉头紧皱,想起了大周的不少邪教淫祠,脱口而出:“莫非这个什么乩教在背后干杀人祭鬼的勾当?”
那个世界的大周官府,对淫祠打击极其严厉。因为其民间传播的不少教派,都有杀人,取人之脏腑器官祭祀鬼神的仪式。
胡虫虫摇摇头:“非也。”
当时齐朝也怀疑过这个可能,遂派了官员暗中进行调查。
得出的结论却是,这些信奉了乩教的死者,确实是死于各种各样的意外,包括疾病、强盗劫杀、天灾、失足等等。
能找到的尸首,除了根据死亡原因而死相各异外,五脏六腑俱都完好无损,没有任何缺失的器官,足见生前并没有经历过什么恐怖的献祭。
因没有证据,却不好处置乩教。况且此教的门路后台甚多。
但名正言顺清剿乩教的转机,很快就到来了。
胡虫虫声音渐低:“那一年,老师三十八岁,再次上京赶考。”
张秀才上京赶考,途经附近的临州市。他家境贫寒,前阵子为弱冠的儿子娶妇,更是将能卖的都卖了,囊中羞涩。路上便省吃俭用,风餐露宿。车马不舍得雇,驿站舍不得住,常找破庙栖身。
一次过山岭时,下了暴雨,不便赶路。他夜宿土地庙,正蜷缩在土地像后的避风处,稻草堆里打盹。
却听到庙外传来吵嚷声。张秀才裹着衣裳,被吵醒了。却见一伙人闹进庙来避雨,但还带着磕磕碰碰的锄头、铁锹等家伙什。
他以为是强人,一动不敢动,从缝隙觑之,凝神倾听。
这伙人却丝毫没有对雨势的恼火,浑身湿透,还个个笑逐颜开。
有人说:“指示准吗?”
“肯定准。雨量还要再翻二翻。寅时,江边堤坝左数第七个转头,有蚁穴溃烂,可以牵连一处决口。我们只要砸几个洞,那堤坝就跨了。”
他们又嘀嘀咕咕一会,商议定了,方才离去。
虽然个个是凡人面貌,乡音俚语,却能将雨量说得分毫不差。
张秀才躲在土地像后,听得心惊肉跳。
看看天色,算算时刻,约莫就是半个时辰之后。
他是读书人,自然熟悉附近的天文地理。临州是宁州的老邻居,这里附近有一条河,水流量大,每逢暴雨,常有洪水。几十年前,为了防范洪水,齐朝在河边建了一条堤坝。
渐渐,风调雨顺,下游逐渐有了人气,河边聚了个镇子。叫做齐福镇。
年深日久,堤坝也慢慢长了蛀虫,多了穴洞。
时不时就要溃一些角落。所幸被当地人每每及时堵上。
但按照这些人说的雨量,齐福镇已经很多年没下过如此瓢泼大雨了。
一旦真下了,恐怕堤坝是堵不住的。
更不要说还有人推波助澜,挖开决口,故意放河水冲下。
堤坝若真被冲垮,齐福镇的百姓,俱要变成水下冤魂。
张秀才只道这伙人居心不良。挖决河堤是大罪,如何敢做?
他是个热心肠,也不管有没有人信,也管不了自己赶路,将书箱放在庙中,跌跌撞撞,不顾浑身湿透,就摸黑往山下走。
天边已经有了一丝亮,刚出庙,雨势愈急。天倾般的暴雨,将世界冲得茫茫,到处是轰隆隆般的声音,树木已经接二连三被冲倒。
如此雨势,竟比他躲入庙中,还要翻倍不止。
当真应了那伙人的预言。
张秀才心中沉重,冒雨下山,但山流如洪,他赶路艰难,摔倒了好些次,才到半山腰,却闻雷霆暴烈之声,沉闷又宏大,甚至盖过了暴雨声。
隐隐听得山下有无声敲锣打鼓之声,似乎百姓奔逃,叫嚷、通知什么。
他从山上俯瞰,看到堤坝果然轰然溃败,决口处,洪水涛涛而下,摧枯拉朽,鲸吞生灵,齐福镇尽没水中。
张秀才双腿站战,却看到,不远处的山林中,有一大群人结伴躲着,看着山下,又哭又笑,涕泪齐下,赫然是方才挖掘堤坝的那伙人,正大吼着“成仙,成仙!请神下降!”
请神下降……是乩教信徒最喜欢说的。
他愣住了。趁着这伙人情绪激动还没看见他,赶紧避开。
在山上躲了两天,靠吃干粮野果度日,总算等到洪水稍稍退却。不敢久留,也不敢再过临州,绕路回了宁州城。
一回宁州,张秀才顾不得赶考,也顾不得其他,风尘仆仆,连衣裳都来不及换,就到衙门敲了登闻鼓,尽诉所见所闻。
此事临州水患的消息已经传到了宁州,据闻齐福镇损失最惨重,人畜伤亡难以计数。
宁州知府听到张秀才所说,吓了一大跳,连连追问。张秀才坚持是自己亲眼所见,亲耳所闻。
宁州知府立刻联合临州知府,根据张秀才所述,到溃堤现场,果然在隐蔽处发现了人工挖掘的痕迹。
张秀才记忆力不差,根据他的描述、指认,官府甚至在齐福镇抓住了那伙乩教徒。
这伙人胆大包天,犯下如此罪行,竟然不逃走,还盘桓在洪水褪去后的齐福镇——这些人甚至就是齐福镇的本地人。
谁也想不通,他们为何如此心狠手辣,竟然对父老乡亲家园故土下此毒手。
而且齐福镇本来是附近一带信奉乩教最虔诚的镇子,可谓举镇都投了乩教香火。
倘若施刑逼问,这些乩教徒就满口请神下降云云。
问为何请神下降却要如此杀人,杀的还是自己的信众?却又始终答不出来。
朝廷大怒,或者说,借此大怒,终于找到根由揭发、发落乩教。皇帝命官军在附近州府大索月余,将所有临、宁二州的乩教徒都暂时羁押,一一盘查,无罪者再与释放。
胡虫虫道:“由此案,事态越滚越大,朝廷查出更多乩教私下里干的杀人放火的罪行,从临州、宁州开始,波及到整个郡,最后牵连全国。皇帝勒令所有乩教徒,若只是普通信众,即刻退教。虔诚信众、核心信众,若举报有功,可将功抵罪……”
一时间,天下抓了不知多少乩教徒,该退教的退教,该关的关,该杀的杀,杀得人头滚滚,各地乱了整整半年,最终才将乩教掐灭。
胡ῳ*Ɩ 虫虫道:“宁州当时也有不少街坊邻居信了乩教,不过都是普通信众。关了一阵也就放出来了。”
李秀丽这才知道,为什么张秀才的邻舍亲戚,待他是这样的态度。
“这些年来,乩教销声匿迹。”胡虫虫道:“我窝在宁州修行,双耳不闻窗外事,也就仅仅知道这些了。还是老师当作故事,讲给我听的。”
“信乩教的权贵不少。虽然很多人都被抓了,但又安然无恙被放出来了。反是我老师,因此遭人记恨,半生不第。”
“齐福镇、独龙村,都是当年宁、临二州,乩教闹的最厉害的地方,举镇、举村投信乩教。”
最虔诚,却死伤最惨重。
现在的这些镇民、村民,都是当年少数残存者及其后代,以及部分外面迁徙进来的。
说到这里,它再也抑制不住,颤抖起来:“我知道齐福镇的那个洞天是怎么来的了。都是水怪……水猴子……溺死鬼……当年乩教徒放水淹没齐福镇后,怨恨之炁,成此洞天。那个怪物,就是昔日被淹死的齐福镇百姓的残存之炁所化!”
“我听、听到了,齐福镇那个庙里,他们在诵……诵……‘请神降福’……齐福镇,又信了乩教……乩教回来了……所以,才要、镇压受害者的炁所化的鬼怪,不让它报复……”
“独龙村,也是当年乩教的虔信之地……夜鹞子他们,能掌握这些与乩教关系匪浅之地的洞天,十之八九,要么是乩教中人,要么与乩教渊源极深……”
李秀丽皱眉:“走,我们回转过去,去齐福镇再看看!”
胡虫虫却拉住她的衣服,骤然恳求:“不,不!尊者,现在不能回去!请您救救师兄一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