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8章
齐朝宫禁中,武英殿里,大齐皇帝正召见六部高官。
龙椅前垂了一道帘子,皇帝勉强坐直,但仍可隔着帘幕,窥见他苍白的面色。服侍他的宫人寸步不敢稍离,一个捧着药,一个紧张地观察着皇帝的状态,还有太医令在宫门外候着。
六部主官们只略微看了一眼,就眼观鼻,鼻观心地垂下头,恭恭敬敬,态度如常。
皇帝问:“调查得如何了?”
刑部尚书率先回禀:“刑部与吏部合作,已经将目前在任的官员,筛选了约六成。六品以上,或是京官、勋爵,共计三千人,都已经初步调查完毕。”
他斟酌词句,头也不敢抬:“这三千人中,目前查出参与舞弊大案的,有五百四十三人。其中,符合两个条件,暂作乩教徒扣押的,有两百八十六人。明确搜查出供奉乩教证据,确认为乩教徒的,有两百人……”
啪!案前的龙形白玉镇纸,因皇帝骤然起身,衣袖带起,砸在了地上。
已经病了很长时间的皇帝,大约是因为太过愤怒,竟在龙椅边来回转了几圈,才喘着气跌坐:“好,好!好得很!”
“七品,已经是一县父母。六品往上,可称国之栋梁。这三千人里,筛出来的就有这么多。五百四十三人中,有两百八十六人疑是乩教徒,已经超了半数……此大齐之朝堂?此乩教之宫观!”
“朕这个天子,倒成了替乩教看管俗世的‘管家’了!”
皇帝大发雷霆,诸公俱低头不语。这个比例确实骇人听闻。
这只是对在任六品以上官员粗粗调查的结果,六品以下呢?人数更多的吏员呢?朝堂之外呢?
从全国各地,那些参与舞弊的举子数量来看,民间乩教的发展,只会更加庞大。
十八年前,皇帝少年亲政,第一件自己做的大事就是杀得乩教人头滚滚,灭绝它的淫祠。没想到十八年后,乩教不但卷土重来,而且对大齐的渗透更加恐怖。下至平民百姓,上至王公大臣,都悄然皈依此教……
皇帝平息了一会怒气,喘得越来越厉害,苍白的俊脸泛了红,又转了青,靠在椅背上,双手抓了几下胸口……
宫人立刻取了药,倒出一丸,给他服下。太医令急急入内,为他施针。
又过了一会,皇帝的脸色才慢慢缓和,微微合眼,平复呼吸。
吏部尚书是东宫时从龙的老臣,比旁人更多一份亲近,劝道:“陛下宽心,莫为此等逆贼伤了龙体。天佑大齐,现在发现,尚能补救,为时未晚。”
皇帝却没有言语,又服了一丸,脸色终于转为正常。他挥挥手,示意太医令退出去,又有宫人拿了脸盘,捧了香汤,用巾子拭去皇帝扎针时渗出的额头冷汗。
隔着帘子,看皇帝终于能好好坐直,刚刚说话的刑部尚书才擦了擦虚汗,松了口气。
“京城之中,只要查到与乩教相关,有乩教徒的嫌疑,”皇帝说:“无论王公贵族,还是朝堂重臣,一律先抓后审。”
“刑部、大理寺为主,令宗人府协查。莫说是皇亲国戚,即使是朕的皇儿参与其中,也绝不容情。”
“所有乩教徒的案卷,从初审开始的,都要送到朕这里过一遍。”
皇帝的声音相较年轻时,少了健康浑厚,但冷得更胜金铁。
“诸位爱卿也需自省。六部目前查出的那些乩教徒,改抓的抓,该杀的杀。你们自己的子弟学生,若有查出迷信乩教的,自摘了乌纱,到午门前伏法罢。”
“下去罢。刑部、大理寺的奏章都留下,朕稍后再阅。”
六部主官们应了是,陆续离开武英殿,往各部回返。如今朝堂中抓了那么多人,六部也少了不少人,人少了,活更多了,从上到下都忙得飞起。别说是他们,连皇帝拖着病体,都是连日的埋头案牍。
他们刚走出不久,一内侍匆匆而来,进了武英殿:“陛下,刑部又抓到了一个乩教徒,是大理寺的评事!”
“他跑了!但我们抓到了他的家人。他的家人对他加入乩教,并不知情。得知张子健是乩教徒后,他夫人秦氏起先并不肯相信。直到刑部将她们带到张家目前租住院子的地下室。这桩宅院坐落于京城最昂贵的区域,若非是其他乩教徒暗中操作,怎么也落不到张家租住。亲眼看到乩教供奉的无面神像后,她悲愤之下,甚至晕厥了过去。至此,张家人才总算说了实话,……据他的儿女供述……”
内侍简单地讲了刑部从其他乩教徒和张家人处调查得知的情况。
“张子健的父母在他失踪七天又返回后,不久,就被江洋大盗夜鹞子所杀。而夜鹞子据我们所查到的,于数月前,于平州加入了乩教。平州正是张子健担任县丞的地方。”
“张子健的妻秦氏,儿女张斯明,张斯晨,则于今日遭遇劫杀。劫杀者都是修士,疑似乩教中人。
刑部怀疑,是张子健加入乩教后,派人杀害了他的父母后,又要杀妻灭子。”
“所幸,张家的亲戚朋友中却有一个修士,从乩教徒手里救下了张子健的妻儿。”
听到这里,皇帝的上身略微前倾:“修士?”
“是个女修。不知名姓,但人称‘何小姐’,炼精化炁高阶,据说是张家的亲戚。因张子健之父母惨遭杀害,上京到张家告丧,恰巧解救了张家人。”
说到这里,内侍顿了一顿:“陛下,张子健的父亲,张文福,就是十八年前,因举报齐福镇水患真相,而揭开乩教大案的那个引子。”
皇帝微微一怔:“原来是他。”叹了一声:“虎父生犬子。他父亲是难得的忠良正直,只是学问不足,朕当年还关注了几次张文福有没有考中科举,有心启用。却见此人年年落榜,群臣乃至他故乡的父母官,皆言‘有德无才,愚钝之人似君子而君子,不堪重用’,时长日久,便忘了罢了。”
“谁知道他揭开乩教大案,他孩儿却加入乩教,弑杀父母,屠戮妻子。”
对于皇帝而言,张文福微不足道,因此感慨了一两声也罢了,却问道:“那女修何在?修为如何?”
“说是炼精化炁高阶。年仅十六七岁。”
“大善。”皇帝道:“这个年纪,这等修为,是哪处洞天福地中的名门天骄子弟?朕往日怎么不曾听说哪个门派中有姓何的骄子?请她上殿来。”
内侍的头垂得低了一些:“何氏女郎听闻张子健逃走了,便径直离了刑部,说要去将他抓回来!”
刑部重地,皇城大内,她想来就来,想走就走,太过任性妄为,蔑视皇权。
皇帝听了,沉吟片刻,倒并不生气。这个年纪这等修为,骄狂一些,也不稀奇。
“她怎知张子健逃往何处?”
“回圣上。秦氏说,何女郎自称曾附了一缕‘炁’在张子健身上。”
皇帝让他下去,随即,朝宫殿上方开口:“去帮忙擒拿张子健,顺便看看这位女郎是哪派的门徒。”
便凭空显化出一个炼炁士,炼精化炁大圆满,半步化神的。翻身下来,朝皇帝拱拱手,转身飞走了。
其实,张子健只是凡夫俗子,就算乩教徒中也有修士,但以何氏女郎的炼精化炁高阶修为,捉他绰绰有余。
但皇帝仍不放心。
张子健投信乩教,罪该万死。
但朝廷与张子健的家人并无实质利益冲突,甚至是在保护他们。
因为乩教徒凶残,常常自灭满门。
皇帝命禁军将这些乩教徒的家眷一并带回关押,某种意义上也是ῳ*Ɩ 为了保护这些妇孺免遭来自亲人的屠戮。
可是,这些乩教徒的家人里,却有一些脑子不清楚的蠢货。
有些不知道是怎么想的,竟然自愿被加入乩教的亲友杀死。
有些,明知对方成为乩教徒后,必定六亲不认,对家族亲戚下手。却还对乩教徒心存软弱幻想,妄图感化对方。结果就是死的更惨。
皇帝不怕这位何女郎捉不住张子健,只怕她一时心软,放走了乩教徒。或者……所以再派一个听命于大齐的修士过去,务必要将张子健捉回。
刚吩咐完,殿内彻底安静下来时,皇帝批阅了一会奏折,凝神太久,猛然间又觉得胸口憋闷难耐,开始喘不上气。
宫人忙又叫太医令。
太医令进来,又是针,又是药又是按摩。好不容易见他脸色好转。便战战兢兢地劝道:“陛下,恕臣医者之心,与您直言。公务要紧,但您更需要休息……”
尤其是这样的身体状况,静养尚且勉强,批改奏章到半夜的工作强度,是绝对承受不起了。
皇帝道:“朕的身体,自己清楚。不必多言。”
太医令只得退下。
但皇帝果然放下了奏折,往后靠上椅背,双眼略微放空。远眺富丽堂皇的宫檐。
泛花的眼,不见了少年时的锐利。嗡鸣的耳,再难享受丝竹管弦。颤抖的手,甚至拿不稳一纸奏章。
青春时的雄心壮志,一日比一日褪色。
尚在壮年就已经衰败的躯体,拖曳着他往深渊坠去。
憋闷,痛苦,耳鸣越发厉害,隐约间,似乎有飘渺的声音不断在他耳畔低语:
【九五至尊,却不能修道……此方天地负汝……负汝……】
【只要……升格……长生久视,唾手可得……】
【一切……一切你想要的……】
皇帝闭上眼,久久不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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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秀丽感应着自己那缕炁的远近,它一会近一会远,很快,倏尔在东面几十公里外,瞬息又到了朝西一百公里外,飘渺无定。
她皱了眉。这是什么情况?就算是张子健被修士携着逃跑,也不可能上一秒在东,下一秒在西吧?
除非……除非是在洞天之中,抑或是幽世之中,才有这样错乱的空间。
她的思绪很快被打断了。
因为那缕附着在张子健身上的炁忽然再度出现于阳世,只闪现了一瞬,但离得相对很近。
就在京城。
她立即御风而追,却一路追到了张家租住的宅邸。那缕炁于此消失了。
李秀丽顺着炁消失的方向,进了张家。
此时因张子健已经逃离,看守张家的禁军也都撤离了。
唯有空荡荡的宅院,还残留着打斗的痕迹,一片狼藉,昭示着主人家遭遇的巨变。
她走过张家的客厅、客房,主卧,追到了最内侧的书房,发现书房的墙壁竟然开着,露出一个黑幽幽的洞口,通向不知何处。
李秀丽立刻想起刑部说的,在张家翻找出的地下室,其中供奉着乩教特有的无面神像。
据胡虫虫说,乩教供奉之神众多,但这些男神女神,俱无面。所以又称“无面神”,是乩教的特色之一。
张子健回到了自己宅邸的地下室里?
李秀丽走近洞口,修士的双眸不惧黑暗,能够夜视。这是一条长长的石廊,台阶向下,仿佛通入幽深无穷。
大齐的官兵都能随意进出的地下室,她却没有贸然进入。
像有些洞天,如果洞天主人不开放入口,乍一看去,可能也就是寻常阳世的处所。
李秀丽伸出一掌,试探性地探入密室的幽暗中。
果然,在她手掌伸入时,她的手掌立即由血肉之躯,显出了棉布的纹路与质感。
这种洞天虽然隐蔽,但那是对于肉身凡胎来说。她这具身体是傀儡。傀儡在炁耗竭之前,在阳世行走,与点化后的外观保持一致,毫无异样。
但进入洞天或者幽世,就会暴露出傀儡的真身或部分真身的特质。
拿来探测洞天倒挺好用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