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氏笑道:“我夫君始终未负道义,我又怎能负他?魂魄飘渺,去处也飘渺。我肉身凡胎,难去往他的去处,自是也用魂魄去寻他。”
胡虫虫悲道:“嫂嫂,你还有一对儿女,尚未长成……”
秦氏笑道:“晨儿明儿已过豆蔻之年,岁数也不算小了。我与夫君尚有一些薄银,烦叔叔照看他俩三四年。等他俩订了亲,自去成家立业,就不劳叔叔操心。”
胡虫虫急得团团转,还想尽力劝说:“我只是狐狸,如何能养人子……”
秦氏正色道:“叔叔谬矣。你虽为狐,正直恩义,尤胜世上之人。宁可我儿学狐狸之恩义,不愿我儿学凡人之狡恶。”
顿首再拜,似乎去意已坚。
正此时,却有一道声音说:“张子健未必死了。他也可能,还‘活着’。”
秦氏骤然抬头。李秀丽、胡虫虫也抬头看去。
却看到一个陌生的炼气化神修士,容貌儒雅,举止斯文,一身官袍,像官员多过像修士。
不,也不算陌生。有过一面之缘。
在皇宫之内,李秀丽当时擅闯禁内,其中迅速赶来的修士之中,就有这个人。
一旁的刑部官员看见他的官袍,忙纷纷行礼:“监正至此,可是陛下有令?”
官袍修士颔首,对李秀丽道:“下官是钦天监的监正,姓虞。陛下想要与你一晤,道友可愿前往?”
李秀丽其实本来就打算解决了胡虫虫这里的事,就去找大齐皇帝,看看他知不知道乩教的那个阴谋。
他们主动找上门来也好。她点点头,但又道:“你说张子健可能还活着。是几个意思?”
虞监正道:“此话不便在此细说。我们虽不知还魂替命术的具体名称,但对乩教的了解,并不比道友差。道友见到陛下,疑惑自然迎刃而解。”
“行。胡虫虫,看着点你嫂子,有事等我回来再说。”
秦氏大悲大喜,头晕目眩,也没了方才的从容决绝之意。胡虫虫小心看顾,也满含希冀地看着李秀丽随钦天监监正离开。
等入了大内深处,走过一重又一重宫殿。
李秀丽才终于看到了本世界大齐王朝的最高掌权,当代皇帝。
皇宫内覆盖着一层淡淡的洞天。皇帝侧靠椅背,年纪大约三十来岁,保养得宜,皮肤白皙,五官俊美,只是神色莫名疲倦,且元炁不足,十分虚弱,看着似乎有什么重病在身。
奇了。作为大齐皇帝,按照她过去在方圆界学到的理论,皇帝一言一行,容易牵连天下万民,非常容易聚炁入道。
况且这皇帝也不是昏庸无能之辈,光是十八年前的乩教大案,就足够他迈入修行之路了。
现在看来,怎么还是凡夫俗子?
皇帝看见了她,却精神略微一振,上下端详片刻,笑道:“果真是少年俊杰。”
随即语出惊人:“女郎不是我大齐之人罢。”竟伸手指了指天,又指了指地。
李秀丽扬眉:“你知道?”
皇帝笑道:“我大齐的这些门派,出不了你这样年纪的神通修为,也出不来你这样敢于往死里得罪乩教的修士。恐是‘上界ῳ*Ɩ ’的哪位名门子弟到此。”
说到“上界”时,他神色无异,眼光微凝,聚在李秀丽身上。
李秀丽道:“看来你们确实知道的不少。那明人不说暗话。我虽然是‘上界’来的,但跟乩教那些人请的神,不是一伙的。本来只是到你们这里随便走走而已。
“但现在,我很讨厌乩教。如果要收拾这帮人,乐意帮忙。”
皇帝喝了一声彩:“好!快人快语!女郎豪爽!乩教也是朕的心腹大患!既如此,朕也不遮遮掩掩。敢问女郎,是否抓‘张子健’,一路进了冥府?冥府中,也有乩教徒罢?”
李秀丽点点头:“有。还有不少。我抓了好些个,打散了修为,就捆在你的刑部里。”简单地将当时冥府活冥官的情形说了一遍。
皇帝听了,略叹一息:“果然如此。乩教之辈,果然已经渗透到了阴曹……”
“不但渗透到了阴曹,”李秀丽大大咧咧地看着他,相面术流转,说:“人家还把主意打到你身上了。”
将活冥官口中说出的乩教阴谋,和盘托出。
皇帝道:“朕早已料到。乩教徒挑选‘神子’,喜欢身份越高的越好,为的是他们所谓‘世界升格’计划。”
“身份最贵重的,呵呵,普天之下,莫非王土。”
“不过,仍然多谢女郎一片善意。”
李秀丽道:“我说了我知道的,那轮到我问了。你的钦天监说,‘张子健’还可能活着?那徐绿娥是不是也还活着?你们为什么这么说?你们知道还魂替命术是怎么运转的吗,就敢这么大放厥词。”
皇帝道:“朕不知这等天外邪术如何运转。但朕知道乩教为何要‘升格’世界,为何要挑选‘神子’作定位。自然也就知道,张子健等人,可能还‘活’着。”
随即皇帝看了一眼钦天监监正,监正立即检查起这个笼罩这座宫殿的洞天。
李秀丽道:“放心,不用你们这个洞天,我也有办法让我们的对话不会被任何外人听去。”
皇帝看了一眼她龙女般的神话外貌,又看了一眼钦天监。
钦天监道:“陛下,这位道友法力浑厚不可测,身上且附着一个极其强力的临时洞天。在她的洞天附近,任何人即使从幽世潜来,亦不能绕过她的感知擅入宫殿。”
皇帝这才颔首:“女郎是否怀疑过,朕乃天下之主,本应聚人族之炁,为何却身无修为,乃一介凡夫?”
皇帝道:“这是因为,朕本应得到的‘人族之炁’,全部被地府缴去。”
“不止是朕。本世界之所以修士不多,精怪也稀少。个个修为低微。也是因为,本应被修士吸纳的那些炁,大多进了阴曹地府。”
“凡人,更是入道艰难。民间少有灵异。凡有临时洞天诞生,顷刻就会被地府吸收或派出冥官处置。”
“所谓升格,即是乩教徒希望改变地府的运转规则,将本来被阴曹地府吸收的那些人族之炁,重新释放。让这个世界的修士,能修行到更高境界。让凡人,也能更多地入道。”
“而阴曹地府自有天生规则,不容凡人轻易干扰。那些规则的具象化,一是后土,二是罗酆山,即泰山府君。”
“以本世界修士的本事,是无法轻易对抗后土、泰山的。祂们作为地府规则的化身,不会停止本能地吸纳那些人族炁海溢出的炁,不会将这些炁留给本世界修士修行。”
“所以,乩教才要‘请神’。请来界外之‘神’,强行镇压本界的后土、泰山,释放地府中储存的那些‘炁’。
而那些界外之‘神’,离本界太过遥远漫长,若无足够的‘定位’,极难通过无名长河,定位到本界。”
“这些‘定位’,即是乩教的神子。”
“这些‘神子’之所以能定位本界,乃是因为,他们本非本界之人,而是界外之‘神’通过一些邪术,降临到本界的外界人。”
皇帝微微一笑:“我朝称这是‘乩神上身’,原来在女郎等外界之人看来,此术唤作‘还魂替命’。”
“但此术有一个缺点。”
“阴曹地府的运转规则之一,唤作‘生人录’、‘死籍’,合称生死簿。”
“但凡本界凡人,生死必在生死簿上登记。”
“这些外界之人,则名不在本界的生死簿、生人录上。他们一旦进入本界,必为本界的后土所察,被其驱逐。”
李秀丽暗想,可是她正大光明到来,没被驱逐啊。难道跟虎牢有关?
皇帝不知她心中所想,继续道:“想要安全落地。只能顶替本界人,替换他们在生人录上的身份。”
“以张子健为例。如果他死得太早,在外界人完全顶替他之前,就死去了,那阴曹地府的规则就会生效,自动将张子健记入死籍,从生人录里勾销。这样,外界人就无法替换张子健的生人录。因为他已经是死籍中的亡者。”
皇帝说到这里,缓缓道:“故而,张子健等人,被完全顶替前,本人,大约还是活着的。”
李秀丽琢磨了一下,忽然灵光一闪。拍掌:“我知道了,我知道乩教为什么要杀‘神子’全家了,原来是这样!”
如果乩教的目的是用还魂替命术,把外界的人替换到本界来,那难怪他们会去杀原身的亲族。
一个人,还魂替命顶替了其他人后,其所有社会关系所连接的炁,会把他慢慢改造者被替换者。
但,如果这个被替换的原主,根本没有什么“联系”,没有什么“社会关系”呢?
当初,柔德公主被迫还魂替命了“大妞”,一度变成大妞,差点完全忘记了自己是谁。
她是怎么破掉还魂替命术,想起自己是谁的?
因为狄人千算万算,没有算到,大妞身世何其悲惨,六亲断绝,与人世的联系极其薄弱!
大妞所有的那点可怜的人世的“联系”,根本不足以将柔德同化为大妞!
乩教这就是反向利用了还魂替命术的这个原理。
乩教要请神子下降,替换其他本土的土著,以定位本世界。
但又要不能被后土发现,安全替换生人录;又要这些“降临神子”保持原本的记忆、意识与部分元炁,好让界外之“神”顺着他们的特异元炁定位大齐。
那怎么办?那就清楚被替换的土著的原本的“联系”。一般来说,人最紧密的联系,就是其父母妻子、血亲族戚、至交好友……
将这些“联系”直接杀死铲除,或者消灭大部分,那“联系”弱了,自然,还魂替命术的影响也就弱了。
这些降临的界外神子,就能一边顶替这些土著的身份,一边又保留自己的意识、元炁,为界外之“神”提供大齐的定位!
就像当时的柔德公主一样。只不过,被柔德公主替命的大妞,是命运不幸,亲缘淡薄。
而乩教是主动制造血案,靠杀人活活消灭“联系”……
想明白的一霎,李秀丽倒吸一口凉气。
这一瞬间,她还明白了,为什么徐绿娥、张子健等人,都是消失七天又再回来。因为还魂替命术的同化节点,当时孙雪为她科普时,曾说过,同分别是七天、十四、二十八、三十五……
每过七天,同化程度就加重一轮……
难怪,当时袭击“徐绿娥”的报恩鬼鸟,每每隔七而至。
因为每过七天,也就是徐家人就更危险一轮。
因为还魂替命者,必须要在每轮同化更严重前,消灭徐绿娥的血缘亲人……
这种对还魂替命术炉火纯青的这种反向运用,堪称毫无人性。
甚至,恶心到让她感到某种程度上的“熟悉”。
李秀丽当即跳起来,就要冲出去,找几个乩教徒“验证”“验证”。
但刚一动步,她一顿,回头盯着皇帝:“不对。既然这样,那你为什么要对付乩教?乩教要‘升格’,对你是有利的。即使不当‘神子’,也可以跟他们合作。”
闻言,皇帝笑了,意味深长:“是啊。倘若世界升格。朕作为本方天子,必定平地飞升,从此脱去病骨,换去凡胎,再不必受生老病死的苦恼。”
“那你还要剿灭乩教?”
皇帝却反问:“为何不?”
他扶着龙椅,慢慢站起,靠着自己的力量,一步一步,走下台阶,抬头看殿外的天,也像看天上的乌云:
“朕为天子,受天命。生死之数,天命也。”
“地府吸纳溢出的人族之炁,使凡人归于凡人。也是一种天命。”
“违逆天命,强求长生,必有不祥,非天子所为。”
什么天命不天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