族妇沉默下来,有些不知所措的张皇,嗫嚅着,终于说了些不一样的:“三小姐。男人怎会与闺阁女儿有一样的喜好?”
李小姐看出她的为难,换了个问题:“听说他是大族子弟,我配得上他吗?”
“谁人不知我家的小姐们个个贤淑,哪个良才堪配不得?”族妇说。
“我这样,就是贤淑吗?”
“当然,你的两位姐姐也都是这么过来的,都嫁得极好。”
李小姐却想起两位姊姊。
大姊,二十五岁,留有一子,前年已然去世。姊夫已经续娶。
二姊,自从出嫁,回门时垂眉顺目,此后再无音讯。
李小姐又问:“他家的宅院,是怎么样的?”
族妇不知道,但时下的夫人、小姐大都住得差不离,深居绣户。便说:“小姐放心,赵家也是大族,女眷们住的定不比夫人的差。”
李小姐“噢”了一声。
母亲的住处,她知道的。就在更外一层的院子里,母亲倒常下楼,只是从不出二门。
那,到赵家去。跟她这十年,也差不多。
她依旧不笑。
族妇为让她高兴,又忙打开一个箱笼:“您快来看这妆匣。这套头面是城里手艺最好的匠人,花了足足一整年才打磨出来的……”
匣子装满了灿灿的金钗珠饰。
李小姐果然看过来,一样、一样的数。
这些,将换得她将来一辈子,在另一个陌生的院子里,另一幢逼仄昏暗的绣楼里,一辈子。
像数石子般,脸上并无笑意。
但除了她以外,小院里都已洋溢起喜气,人人都说:“小姐福气真好,婆家看中她的美名呢!”
但第二日,喜气又戛然而止。
婢女们来为她送饭菜时,在楼下窃窃私语:“……命,怎么这样不好。”
“可惜了……好端端的……”
没人敢在李小姐面前谈论,但她总要知道。
嫡母李夫人来过,也是小心翼翼的:“姑爷,出了意外,没了。”
五岁上绣楼,十年耗光阴。订婚的次日,未婚夫婿暴卒。
所有人都支支吾吾。
爹娘骂着:“年轻,轻浮啊!”
丫鬟说:“姑爷他……喝醉了……”
婆子私下说:“在男人常去的地方。”
族妇说:“死在肚皮上咧!”
这一次,李小姐终于破天荒地笑了,为这不光彩的死。
旋即,她又哭了。
第二天,李夫人悲戚地亲自为她送来麻衣、素服,让她为夫守孝。
李家是诗书礼教之族,最要脸面。从无二嫁之女。
李小姐成了望门寡。
很快,她病了,半个月不到就病势恶化得很重,却不许人关窗,更不许人赶走窗外飞檐上停着的雀鸟。
一定要叫曾经服侍过她的小丫头过来:“人死了,真的会变成鸟吗?”
服侍她的,乡下来的小丫头,五岁也跟着她住进了绣楼。因为与她说乡野传说,被看守院子的族中寡妇发现,给赶了出去。
没想到十年前,偶尔与年幼小姐说起过一次乡里的传说,小姐竟一直还记得。
这么久远了,小丫头也不敢肯定:“大约是的。”
李小姐的脸色苍白得厉害,透着隐隐的青黑,双眼却亮晶晶的。她靠在床头,说:“那,到我死前,都不许关窗。”
因她病得太重,李家商量了半日,还是延医。
大夫是外男,李家不许进院子,更不让上绣楼,“悬丝诊脉”,竟然从楼上拉了根线下去,由丫鬟口述病症,既无望闻,又无问切,胡乱开了些吃不死人的药。
倒来了些医婆,看了一看,又说什么“心病引身病”的话,让李员外夫妇大不快:“不许再请。三姑六婆,尽是脏污。别沾了小姐的干净身子,坏了小姐的名节。”
遂至病势沉重,药石难医。
李小姐吃什么,吐什么,大半时间都在昏沉。她知道,自己终于快死了。
生命的最后,短暂的一生,几乎从来不笑的她,凡有清醒的日子,反而是整天整天地有微笑,快活得惊人,常招那出身乡野的丫头来作伴,听说些“魂灵儿轻,能穿墙,能飞天”的村俗昏话。
念她病重,李夫人也由着她去。
连赵家老爷都听说了她的病,登门拜访,擦着眼角说:“李兄,小弟有一不情之请……”
那一日的黄昏,李小姐呕了大口的血,面如金纸,忽然有力气抬起手,指着窗边,用极微弱的声音说:“猫……赶走……不要伤了……雀……”
丫鬟本守在床边,顺着她的手指看去,骇然地看到,果有一只皮毛虬结的黑猫坐在窗上。便立刻去赶。黑猫立刻蹿走了。
一回头,看到李小姐双手垂落,一动不动,脸上似有隐约的笑意。
一探她的鼻息,丫头吓得两股战战,立刻奔下楼去,直叫:“夫人,小姐、小姐好像没气了!”
李员外夫妇正在外间院子的堂上,陪坐赵家夫妇。
一听此言,赵家二人面露喜色。
李夫人则擦了擦眼角的泪,忙吩咐:“快把小姐扶起来梳妆,亲家在堂下等着了。”
丫鬟愣住:“梳妆?可是,小姐,小姐已经……”
她这才看到,大堂里竟然停了两座棺材,挂着白与红交缠的帘幔,布置香案,香案上摆着瓜果点心,两侧设红烛与香烛,挂白灯笼,上有大大的囍字,似灵堂又像喜堂。
其中一座棺材是空的,盖板开着。
李夫人见这乡下丫头笨呆呆的,也不理会,只叫身后:“快,上楼去为小姐换衣梳妆,扶将下来。”
她身后一列十几仆妇,个个手里捧着托盘,上有嫁衣、头饰、盖头、红绸,一应俱全,闻言便入院上楼。
丫鬟不知道他们要做什么,跟了上去,却被拦了下来。
过了一两个时辰,竟见她们将小姐两边驾着,硬是“扶”了下来。发髻已盘,珠翠满头,一身惨绿嫁衣,脸上扑了苍白的粉,涂了赤红的胭脂,唇也滴血一般,竟果然是新娘装扮。
只是,李小姐垂着头,一动也不动。
死者当然不会动。
赵家夫妇打量李小姐相貌,愈加满意。
刚刚没气的,新鲜。爱颜色的儿子应不会嫌弃。
新娘打扮的李小姐被放进了那座空着的棺材,新郎新娘手持的红绸,就挂在两座棺材之间。
二人早就做好的牌位,也缠着相连的红线,各自放进了棺材,意味着即使死去,灵魂也羁绊一起,不得脱飞。
赵老爷拭泪,对李员外说:“我本知道这是野俗,汝家诗书之族,这是不应之请。但,请仁兄怜我一片爱儿之心。我儿年轻夭亡,死时不瞑目。怎忍见他泉下孤独,因此,至今停灵,只待觅着一个合适的去陪他。令爱与他本就是未婚夫妻,女儿家年少而亡,更是凄凉可怜,连祖坟都进不得。想来,李兄若疼爱女儿,也不忍叫她做孤魂野鬼。倒不如,他小夫妻两个,正式拜了堂,合葬,在地下也有个伴。”
他作揖:“以后,定当实成亲家来往!”
李员外被这声实成亲家暖透胸怀,忙去扶他,说:“亲家多礼了,等到半夜,再行礼,入葬合婚。我们先去外堂坐。让他们夫妻两个相处一会。”
李夫人嘱咐下人们:“都给我好好守灵。晚上还要送亲。”便也招待赵夫人去了。
时间一点一滴过去。黄昏落尽,天彻底黑了。四周极安静,寒风愈大,吹过狭窄的门,吹出呜呜的凄声。红烛摇曳,照着两座漆黑的棺材,拉出长长而扭曲的影子。
仆妇、婢女们战战兢兢地在堂外守着。无人敢进停棺的屋内。
忽然,一个婢女叫起来,吓了所有人一跳,浑身白毛汗。
为首的管事仆妇斥道:“叫什么?若是惊扰了小姐和……和姑爷,没你好果子吃。”
那女婢哭丧着脸,上下牙打嗑颤,头也不敢回看堂内:“小、小姐的影子、坐、坐、坐起来了。”
大家都毛骨悚然。
管事仆妇忍着恐惧,回头看了一眼,见没有异常,立刻将堂屋的门掩上,轻轻退了出来。然后松了口气,抚着鸡皮疙瘩,狠狠瞪那年轻婢女一眼:“小姐今晚新丧,就、就算有什么,也没那么快。何况三小姐是多贤淑温顺一个人,老爷夫人是为她九泉着想,她肯定感恩,岂会惊吓我等?你再胡说,我立时回了夫人去。”
于是,所有人都害怕,但均不吱声,个个如坐针毡地守着。
夜色已深,终于到半夜的时刻。
两家的父母喝完酒席,来为儿女主持婚礼。
推开门,他们抬头,四双眼睛,对上了一张脸。
掀起的红盖头,惨白的脸,漆黑的眼,血红的唇,烛火下,幽绿的嫁衣。
生前不爱笑的李小姐,坐在香案上,喜服垂在棺材上,正咧开嘴,从未有过的,畅怀大笑。
第003章
夜色已深,停灵的堂内只有幽幽烛光,照着白色的囍字灯笼,两具黑棺的影子一晃一晃。
刚刚死去的新娘,穿着喜服,披着鲜艳的盖头,坐在香案之上。
她惨白的脸咧开血般欲滴的唇,环顾左右,饰明珠的绣花鞋悬在半空,也在棺材上一晃一晃。
赵公子的棺材盖不知何时被打开了,她绣花鞋悬空,正好悬在他头部的上方。
他死了已经一个月多而未下葬,即使是十月下旬,天气已经够冷,棺木又封得及时,但仍已开始腐烂,周身膨胀。一身大红的喜服衬托下,那变形的面部甚是可怖。
新娘却用绣花鞋尖,轻轻踢那腐烂的脸:“这模型真丑啊。这就是我的新郎倌?”
鞋尖尖的明珠上便沾了尸骸面部的脓水,她却毫不在意,嘎嘎直笑,似觉新奇。
此情此景。赵夫人发出尖叫,白眼一翻,直接昏了过去。
其他三人转身就跑,连滚带爬地喊人,屋外的婢仆在看到新娘的那一刻,却早已跑了个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