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怎么知道这些?”李秀丽道:“你又怎么在这里?”
白鹤微露出一丝笑意:“巧合。贫道近日游历到江南,昨日,落脚之地找来一位曾有过一面之缘的少年书生,他说放心不下一位女郎,特请我来此协助除鬼。不料,先行一步进入此溢出区的,竟然是‘云真子’道友。”
“至于贫道为何能猜到真实的第三重规则,是因为我提前了解了孙翠兰之死。”
“孙翠兰之死?”李秀丽挠挠脸颊:“她不是投井自杀的吗?虽然唐家人说她忽然想不开,投井自尽。她自己的鬼ῳ*Ɩ 魂说是唐家人逼她投井。但总地来说,都是自杀。”
白鹤却说:“不,孙翠兰,决不是自杀,更不是被唐家人逼着投井。否则,今晚就不会出现三重规则。”
“这与鬼怪临时溢出区的形成过程,密切相关。道友可知道溢出区是怎么形成的?”
李秀丽说:“这个我知道。就是人类个体或群体的七情六欲之炁极端波动,突破了某个临界值,导致幽世之炁满溢出来,覆盖阳世之上,形成了临时溢出区。”
白鹤叹道:“爱憎恶,恨别离。凡人个体最常见的,最容易情感极端波动,突破临界值,导致人体之炁震荡,幽界溢出的时刻,往往是其死亡之时。所以,这世上最常见的临时溢出区,正是‘鬼怪类临时溢出区’。”
“这也是为什么,民间传说,都说人如果横死、冤死,往往会化作厉鬼。因为愈是惨烈痛苦的死亡,愈是七情波动大,愈容易形成临时溢出区。”
李秀丽笑道:“这样的话,那照理来说,世上的鬼魂,我应该三步一见,五步一闻。偏偏,我来大夏这么久,都没撞见过几只鬼。地羊鬼不算。它算是怪,不是‘鬼’。”
白鹤说:“这是因为,大部分的‘鬼’,即‘鬼怪类临时溢出区’,不待你看见,就会自行消散。阳世与幽世之间,物质浊重的阳世才是根本。人死如灯灭。死亡那一刻,随着肉身消亡,此人引起的炁之极端波动,没有了依凭,无法长久,会随风散入天地。唤起临时溢出区的极端之炁散去,这种自然形成的‘鬼怪类临时溢出区’,最多维持几个呼吸,便会自行瓦解。这也是阳世隔绝诸法的一个表现。”
闻言,李秀丽道:“那少部分的鬼怪类临时溢出区,为什么能够长期存在?像唐家的这个鬼怪类临时溢出区,‘孙翠兰’。存在起码有半个月了,折磨得唐家人举族欲死。”
白鹤:“人类死亡之际天然形成的‘鬼怪类临时溢出区’,即所谓鬼魂,确实如露亦如薄雾,风吹即散。但如果是非天然形成的呢?”
“人死虽然如灯灭,但活着的人的痛苦之情,一时半会却没有办法挥去。生离死别,也是人间至痛之一。
亡者亲友的极端情绪存在,会让本应自然散去的鬼怪类临时溢出区维持得更长,厉鬼也就存在得更久。直到亲友的情绪情感逐渐平稳下来,才会逐渐消失。
诸表人间往往都有安抚死者的习俗,比如守灵、比如哭丧,比如所谓七日回魂夜,比如守丧数月数年。实际上,从我们修道者的角度看,这些习俗是极为高明的预防临时溢出区的手段,安抚的并非是死者,而是死者亲朋好友的情感,或发泄,或延缓,使其慢慢接受这个事实。”
“贫道行走天下,见过的绝大部分能长久存在的‘鬼怪类临时溢出区’,能长期存身的‘厉鬼’,均是凭借亡者亲友的活人之炁而供养出来的。”
“而且,这样的‘鬼魂’,与其说是她本人的延续。不如说,这个‘鬼魂孙翠兰’,是她亲友记忆中、印象中的她。所以鬼怪临时溢出区中的鬼魂,往往其性情、记忆,会产生变化,与生前颇有出入。因为,祂们是被亲友的记忆所塑造,被活人的炁所造出来的。”
他俯瞰井中的孙翠兰,有叹息之色:“陶潜说,‘亲戚或余悲’。她的存在,是她的亲友仍处于痛苦之中的证明。”
“包括‘孙翠兰’对于自己死亡的控诉,也并非她真正的死法,而是她亲友认知中,孙翠兰在唐家是这样死去的,是被唐家人逼死的。”
“这也是为什么,一部分‘鬼怪类临时溢出区’,有多重性。因为,鬼怪类临时溢出区的相当一部分,是由许多凡人的认知所塑造的。”
听了白鹤的科普,李秀丽立刻想起“一飞冲霄”说的:鬼怪临时溢出区的的“多重性”,涉及幽世与阳世之间对照关系的定义,以及“鬼”的本质。
她灵光一闪,今晚所见所闻开始融会贯通,一敲掌心:“我懂了!”
“孙翠兰的亲友,认为她是被唐家人不知怎么样逼迫而死,选择成亲之日投井。在他们眼中,唐家人是害死孙翠兰的罪魁祸首,所以,在这一重之中,也就是孙翠兰的亲友的认知之中。唐家人都是怪物。这在临时溢出区中就显化出来,变成了‘唐家人每到晚上,变成怪物吃人’。”
“而唐家人。他们告诉我,他们当初明明觉得孙翠兰是自愿进入唐家为妾,而且他们对孙翠兰也很不错,以妻礼迎之,对方也没有不高兴。结果成亲当晚,孙翠兰莫名其妙地投井而死。
在唐家人的认知中,孙翠兰这莫名其妙的投井而死背后,一定有什么针对唐家的阴谋。所以,这一重认知在临时溢出区的显化,是‘邪物趁囍气掩盖,跟随孙翠兰进入唐家,要谋害唐家人’。”
“所以,才会有两重针锋相对的虚假规则。这两重某种意义上都是对的。只不过,只代表孙翠兰亲友和唐家人各自认知当中的‘对’。无论听从了哪一重虚假的规则,都会被另一重给坑害。”
白鹤赞赏道:“道友敏捷。却不知,道友又怎么看待幽世和阳世之间的对应关系?”
李秀丽想起张白教她的,便说:“幽世是里,阳世是表。所以各个阳世才称诸表人间。”
白鹤正色道:“幽世与阳世,有多重关系。各门派都争论不休。但有几重对应是确定的。
阳世是表,但也是源头,是本体。幽世是里,也是象征,是阳世的投影。阳世留痕,幽世必有对应的存在。”
“是故,鬼怪类临时溢出区,虽然由凡人之炁供养,被凡人的认知左右其中数重规则,但其中有一部分,是阳世的留痕,投影于幽世,显化于溢出区。这部分,是不为任何人认知所动的实际发生过的事实。”
李秀丽明白了,用了现代政治课的概念,总结了一下:“也就是说,鬼怪类临时溢出区,由人类的认知和客观事实组成。人类的认知部分,就是经常欺骗我们的虚假、不稳定的规则。客观事实在溢出区的投影,则是稳定、真实的规则。”
白鹤毫无障碍地理解了“客观事实”一词:“道友理解无误。”
补充:“也有些情况,当提供炁者的认知,与客观事实重合的情况下,这个溢出区就只有一重,所有可知的规则都是真实稳定的,不需要我们去分辨。”
少女道:“所以,唐家、‘孙翠兰’的认知其实都是有问题的。他们的认知演化出的规则是虚假的。也就是说,孙翠兰并非自杀投井,也并非被唐家逼迫而投井。”
她看了看一旁不言不语的石雕神兽,以及天上默默无言的月亮:“那么,这些真实、稳定的规则,则是孙翠兰真正死亡原因,在溢出区的留痕?”
白鹤点点头:“判断真实、稳定的规则,要看变幻的鬼怪类溢出区中,有什么事物是稳定存在,不扭曲也不变动的。”
李秀丽掰着指头数:“孙翠兰死亡的时候,唐家人和孙翠兰的家人,都不曾亲眼见到。但那一日是月夜,井口是露天的,月亮能‘看到’孙翠兰之死。而高踞在屋顶的神兽石雕。应该也是能‘看到’的。主院的水井是她死亡的地点,槐树就在井旁。”
“整座唐府都在空间变幻。但无论房屋怎么移动逼近主院,唯有主院的屋脊神兽注视的范围之内的土地,包括以屋脊兽为原点,扇形面积下投的水井、槐树也不动。头顶的月光也不动。”
她数完了,皱眉:“知道了真实、稳定的规则,虽然可以帮助误入溢出区的人保住性命,却怎么在不动用暴力手段的情况下,抚平溢出区?”
白鹤道:“唐家人和孙翠兰的亲友,都被困在了各自的认知之中,以其炁供养着该溢出区。我们根据真实、稳定的这一重规则,找出孙翠兰真正的死因,可以引导双方走出自己的认知。大梦若醒,情结既解,溢出区自散。”
“这些都是死物。”李秀丽往主院里扫了一圈。眉宇却皱得更深:“槐树无灵,也不会开口说话。我们怎么会知道孙翠兰是怎么死的。”
正此时,她的眸光忽然停了一下:“咦?不对,我们还忽略了一个真实、稳定的存在。”
“从始至终没有变过。”
“不是客人,所以没有去房间。房屋变幻空间逼近时,因为正好在屋顶神兽注视的范围内,能照到月光,所以它可以岿然不动,在其中之人,也不会被女鬼拖走。”
李秀丽忽然一跃而下,精准地跳到了戏台上。说:“出来,别藏了。我知道你们还在这里。”
第077章
她话音落下,空无一物的戏台上渐渐显出若干人形,却像是雕塑般定格在台上。
他们或抱琵琶,或拿鼓、唢呐、萧、笙等乐器。站在正中的,扮演新娘角色的青衣,面部彩妆未卸,定格为一个掩面而泣的动作。
他们也是孙翠兰之死的目击者。
当这处稳定、真实的存在现身时,仿佛最后一块空缺被补全,天上的冷月,屋脊的神兽、槐树、水井,戏台,似被无形的绳索串在一起。
从天上飘然而落一束月光。
屋脊神兽张开石头口舌,将衔着的石珠吐出。
槐树摇曳光秃秃的枝头,最后一片叶子落地。
水井中荡出一缕水雾。
戏台上,青衣深深一叹,将水袖一抖。
月光、石珠、叶子、水雾,各化作一屡炁。青衣的水袖里,也抖出了一缕炁。
五缕炁汇聚在一起,竟拼成个透明的,但边缘隐隐泛着光,勾勒出大致形体的小人儿。
李秀丽惊讶万分地将它捧起,这透明小人看不清五官,但神韵绝类孙翠兰。
只是与水井里戾气的红衣厉鬼相比,它显得十分安静,坐在少女掌心,竟然还有极重的忧郁之态。
最奇异的是,它透明的身体内,有一团小小的光影。细辨,是小女孩时期的孙翠兰的模样。
白鹤说:“凡人在阳世所行所经所思,必有痕迹留于幽世。这就是孙翠兰生前最后行经唐家时,折射在幽世的痕迹。”
话音刚落,透明小人版孙翠兰突然跳下李秀丽的手掌,站在了主院的侧门,走三步,退一步,口中不断唉声叹息。
少女见它磨磨蹭蹭,要走不走的样子,忍不住手痒,扒拉了一下它。
小人被她推出一步。下一刻,它忽然又站在了侧门,仍旧是走□□一,犹豫徘徊的模样,轨迹与方才一模一样。而且,它体内的光影开始变动,出现了一个小男孩和小女孩,相依偎坐在河边的情景。
白鹤眼前一亮,对李秀丽道:“道友,不要干扰它。它是在重复生前的行迹!这恐怕就是孙翠兰之死的真相。”
“我们应该立即将‘厉鬼孙翠兰’与‘唐家怪物’都唤出来,让他们也亲眼见证这一幕!”
李秀丽拍手道:“这简单,让我来!”
她憋了一晚上。依她的心意,如果不是怕暴力破掉溢出区会死人,早就挨个锤爆这些怪怪叨叨的家伙了!
她走到水井旁,一弹手指,忽然,井下的水波无风自动,竟然被操纵着,将红衣厉鬼裹在水球里,硬生生从井底抛了出来!
厉鬼“孙翠兰”正发懵时,它蠢蠢欲动的黑藻头发,被少女一脚踩住,竟挣脱不得。想变成尖刺扎穿少女,却猛然挨了一剑。
它没被扎穿。
但它的头皮被削秃了一截。
头发是厉鬼怨气的具象化。竟被削掉一截,鬼身立刻淡了几分。
李秀丽手上用力拽着鬼魂的黑发,拿着宝剑在它头皮边比划,威胁道:“不想被我剃成秃子,立刻就把你的冤家们,所有唐家人化身的怪物,都给我叫醒!让它们都到这边来!”
红衣厉鬼感受到蒲剑的威力,哆嗦了一下,立即依言驱使黑发。
黏腻的滴水黑发从井中爬出来,飞快地蔓延向整个唐家,钻入每个房间的门缝之中。
唐府的所有房间里顿时都响起了怒吼、尖叫、低嚎,屋子里的怪物们再一次被激怒,所有建筑飞快地变幻位置,跳跃空间,朝主院逼来。但在月光之下,屋脊神兽注目之下,它们只能在外侧徘徊,愤怒低吼。
透明小人版孙翠兰再次动了。她缓步走向井边。
怪物们愤怒的吼叫声慢慢低了下来,红衣厉鬼蠕动的黑发渐渐安静。双方都发现了这个孙翠兰。它们的目光凝在了小人身上。
穿上嫁衣,被送进唐家的这一夜,热热闹闹的喜宴中。
作为新娘的孙翠兰却悄然从新房里转了出来。
她喝了一盅又一盅的酒,提前喝完了本应与丈夫交欢共醉的琼浆,带着醉意,孤零零一个人走到井边。
月光光,照人间,也照着她无助的满怀心事。
她身上穿着嫁衣裳,披红挂绿,将予唐家大少爷为妾。
井中映着月亮,粼粼的水波,好像盛满皎洁的月光。
小时候,她与青梅竹马的邻家子一起捞月亮。
长大后,她与邻家子,也曾在这样的明月夜,坐在河边。
他说:我家贫,我们买不起酒,喝不了交杯酒。
她说:那就舀一碗映着月亮的水,照你也照我,爱意比酒浓。
一片叶子落入井中,扰了粼粼银光。
槐树无言,伫立井旁。
她家旁也有一颗槐树。
小时候,她与妹妹都调皮,曾一起爬上槐树,去摘槐花。
长大后,妹妹躺在床上,因饥饿而皮包骨头,再也爬不动树。
父亲与邻家子都无钱贿赂里正,也交不出租税,明明已经服过役,还是再被官差带走,顶替富家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