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此,吓得挨了揍的几人直呼有鬼,连报官都不敢。
当地悄然传言,都说是孙家举家都死绝了,阎罗可怜孙翠兰,让她临时还魂,得到神力,前来报复。
一听这件事,小郑、白鹤都猜到了是李秀丽所为。
第三日,白鹤上门拜访时,提到此事,微笑道:“我以为道友并不在乎孙翠兰生前的遭遇。毕竟,她的死只是‘意外’。”
“从客观上讲,确实是意外。”李秀丽说:“但哭哭啼啼有什么用?喝得醉醺醺,愁苦自己,最后意外身亡,白白委屈一条命。我才不是同情她。但我连看剧都不喜欢苦情剧。看她一场生平,害我不爽一夜,总得有人付出代价。”
“我不懂孙家人问的是什么茫茫的看不见的东西。但是里正收了钱,那就揍里正。官差拉走她亲人,那就报复官差。越王那个狗东西,迟早也要他倒霉!我能看见的,一个也别想跑。”
她口口声声,说只是发泄自己的“不爽快”而已。
白鹤凝目看她,英眉舒展,星眸柔和。
李秀丽被他看得起了鸡皮疙瘩:“你来找我有事?谁告诉你我住在这里?姓郑的?”
白鹤道:“郑善信言,道友欲除卫小玉。”
“不止卫小玉。还有一个。”看他是熟人,而且几次下来,行为举止都让她不讨厌,李秀丽说:“我这宅子,还有一个男鬼。我上次想捉住他,被他跑了。”
她将当日情形,大略地与白鹤说了一遍。
“那男鬼,留下了,只有,只有这些整日哭丧的东西。”李秀丽拎起一本书晃了晃,那本诗词选大约是哭累了,把书页转了个面,连理都不愿理她。
白鹤到访时,她正跟这些书精们较劲,在纸上涂王八、画魔法少女小方,描羊与狼,试图“严刑拷打”。
但书精们意外地嘴严,就是死活不开口。一开口只是哭。
“或许,贫道知晓这个鬼魂是谁。”白鹤听了李秀丽形容的男鬼模样,却说:“他大约就是这座文昌阁的前前任主人,那位被冤为造反,九族被灭的大才子,游慎。”
“游慎出生在百年前,大夏本王朝新建立不久。他是大族游姓的嫡系后裔。祖父、父亲都是一代大儒,门下弟子无数。游慎出生在这样的书香世家,自小聪慧绝伦,过目不忘。两岁能诵文,三岁能诗,五岁时,就能做出让成年人都惊叹的文章。游慎年纪越长,博览百家,才学愈盛,极擅文学,能作好诗佳词。他年未弱冠,就已经名满天下。每写一首诗,必定传至大江南北,从王公贵族到市井平民,连放牛的小儿,都争相传诵。当时的皇帝赞叹他为‘大夏诗魂’。”
“只可惜,游慎虽名慎,性情与名字恰恰相反。他的祖父、父亲都是非常端重守礼,讲究中庸的恭谨之人。游慎却狂放肆意,薄汤武,非孔孟。他在江南买下了一座宅子,命名为文昌阁,常亲自驾着一辆牛车,衣衫不整,醉唱诗词,游玩山水。对功名一事,从不放在心上。家族要求他去参加科举,苦劝他不要沉迷诗词小道,而应圣人之言。
游慎答应了参考。他只试过一次,便一连从案首考到解元,本是人生得意之时,却失望地说‘一入考场,见本应照顾妻子之人,任妻儿苦苦供养,皓首穷经,白发赴考;见本应顶天立地之人,壮年如蝇营,不研壮阔民生却研细琐八股。这是钓在天下才人头上的一个胡萝卜,与我驾牛车等同。我不愿为牛,更不愿作牛首。’再不参加科举。”
“皇帝听闻他非议科举选才的狂悖之言,对他非常不满。所幸,爱惜游慎父、祖的为人,也喜欢他的才华,在当时的吴王力保之下,饶过了他。”
“游家也对游慎失望了,只希望他做个名士,娶妻生子,好好培养下一代。游慎却谢绝人间女色。他不爱活生生的美人,反而爱上了一个早就死去近千年的鬼魂。”
事关她的捉鬼大业,李秀丽听得认真,闻言,恍然,拊掌:“卫小玉!”
白鹤点点头:“游慎就是那个近千年里,唯一一个让卫小玉多次现身相见之人。”
诗情动天下的狂放才子,一次游玩西林时,松盖在细雨中簌簌,竹下风泠泠,卫女坐在油壁车中,升出地下,身形浅淡若泡沫,车马辚辚而至。其美在幽明之间、生死之外。
他并不畏惧卫女在地下冰冷千年的魂魄,二人一夜同游明胜湖,谈论今古文章,品味世代诗词。
卫小玉也并不在乎他刺伤人的狂傲。只用化作白骨的手,抚摸他的脸颊,说:“汝说真心话,做真心事,如今的庸俗之世,却以真心人为狂人。”
次日,游慎再至西林。
第三日,他仍至西林,卫小玉也依旧现身相见。
第四日,游慎一言不发地回到家中,失魂落魄,泪流满面,对着父母、祖先,磕头。游家人以为他知错悔改,要为他介绍淑女,好收心养性。
游慎却说:“父ῳ*Ɩ 母望我继香火之望,孩儿此生已无法再报答。我已找到知己,但她冰冷太久,需要我用一生去化解,难顾红尘。自愿将我那份的家业,舍与二弟,祝他与佳人子孙万代。”
游家人后来才知道,游慎那时已下定决心,要与卫小玉相守。
白鹤略微出神,缓缓道:“相隔千年,隔着死亡,却遇到知己。这大约,是幸运,也是悲哀。”
“游慎爱上卫小玉,遂挥笔作诗,为她写下了无数广为传颂的名篇。在当年,卫小玉的传说其实,已经有些衰微了,收集的炁太少,她的身形都有些暗淡。但是游慎靠一人之力,使她的美名,再度传于天下,脍炙人口。”
在爱上卫小玉之后,他的诗作愈加多了。
游慎知道,卫小玉要以才气为食,所以,他不敢停半日的读书,歇一日的笔墨,维持才名,替卫小玉宣扬传说,因诗名滚滚而来的千金,又顷刻散去,只为与她日日相见。
“但,游慎的才名也为他招来了泼天大祸。”
“当时,太子忽然暴毙。皇帝制造了无数冤假错案,也没有查出太子是怎么死的。皇帝本就年迈时疑心病极重,却有人状告吴王私下积攒甲胄,欲反。”
“老皇帝不由分说,开拨大军,欲要缉拿吴王。最后将吴王下狱赐死。所有吴王的封地臣僚,交好之人,统统以谋反的罪名下狱。酿造了当时最血腥的牵连大案,全天下都战战兢兢,时不时就有名门贵族被合家拖出去砍头。”
“吴王好文,否则当年也不会力保游慎。他经常在吴越举办文会,聚集江南名士。文会的名头很大。游慎为了偿吴王的恩情,也为了维持文名,供给才气,更为了宣扬卫女的传说,以维持爱人的存在,时常出席文会。”
“有小人嫉妒游慎才华,诬陷游慎替吴王谋划造反,用他诗词里的字句构陷。更有游家的他的祖父、父亲为人正直,曾在太子死后,劝皇帝不要大肆牵连无辜。老皇帝本就不满游慎,也对游家心生厌恶,遂不加分辨,就将游慎打为吴王同党,游家九族入狱,一同处死。”
“老皇帝死后,继位的新皇与吴王的关系不差,虽不能明着平反吴王,却将当年被吴王案牵连的若干臣僚一一平反。游慎和游家也在平反之列。”
“据说,游慎死后,天下诗赋文章皆为他恸哭。而他魂魄不散,凝作诗魂,游荡在人间所有记载的诗词歌赋之中,如果有人能做出让他满意的新诗,就会现身相见。也有人说,他回到了明胜湖畔,想再与卫女重逢。”
“此后百年,诗人们常常引用游慎的典故,称他是‘诗魂’。”
李秀丽对于这些你侬我侬的爱情,只觉软软烂烂的,又肉麻又无聊。她以前就只喜欢看英雄片,可以看一整天皮套人暴打怪兽,翻到爱情片就转台。有什么意思!
听完游慎和卫小玉的故事,她沉思了好一会,忽然道:“如果文昌阁里的真是‘游慎’的鬼魂,那岂不是可以一箭双雕?用他们彼此吸引对方过来,我一把捉住两个!”
她乐道:“你今天是来教我怎么捉卫小玉的?”
白鹤苦笑着摇摇头:“不,贫道今日来此,告诉你这些,是想劝道友,不要再去动卫小玉,如今要加一条,也不要动诗魂。”
“什么?你是来劝我不要动他们的?”李秀丽道:“可他们已经变成了鬼魂啊。不是说,这世上,如今的所有鬼魂,本质上都不过是活人供养的鬼怪类的临时溢出区?修行者有责任抚平临时溢出区。我想抚平临时溢出区,有什么不对?难道因为他们可怜,就不抚平了?那也太不负责任。”
再可怜的怪兽。也是怪兽。皮套超人还是要清除的。
白鹤耐心地解释:“道友,鬼怪类临时溢出区,都是活人之炁供养的。卫小玉、诗魂,一个死去千年,一个死去百年。卫小玉无亲,游慎举族被诛,他们的‘鬼魂’之所以还能存在,是因为他们的生平传说已经变成了大夏文化的一环,是千百年间所有传诵他们的诗词、文章、故事的文人学士、平民百姓,共同滋润、供养着‘卫小玉’与‘诗魂’这两个临时溢出区。”
“感情虽然不如死亡给个体的刺激强烈,不如亡者亲友的供养占比多,但源源不绝。这两个临时溢出去的炁,积攒千百年。卫小玉能动用的炁,换算成修士的修为,绝对在炼炁化神以上。论修为,我们恐怕都不是卫小玉的对手。你之前去过西林,在她手上占到便宜了吗?”
“……”李秀丽回忆起了那糟糕的一晚,她自信地刺出蒲剑,卫小玉却视若无物,驾车而走。虽然是有两个累赘绊着她,但她对女鬼确实也无可奈何。
何况卫小玉并未有恶意,蒲剑艾旗起到的作用本就不大。
不过,她还可以化龙,白鹤不知道而已……
她才这样想着,英眉端容的道士却说:“纵是道友有别的雷霆手段。可是,其炁供养不绝,一时便是打散了卫小玉、诗魂,他们便能顷刻回复,源源不绝地再聚。而他们的炁的来源,是大夏千百年流传的故事、文字,无知无觉的‘供养者’,何止百万?以炼精化炁有限之法力,敌对源源不绝之供养,不是明智之举。”
这话真正说到李秀丽心头了。这就相当于我方的最高暴击输出,还赶不上对方的一次回血量……对方还能无限复活!这怎么玩?
她很不甘心:“那这种临时溢出区就平不了?”
白鹤叹道:“能对付这种临时溢出区的,并非是我们这等山野散修,而是大夏朝廷。都不必幽官出手,只要大夏朝廷下令,禁止刊印、谈论,流传卫小玉、诗魂相关的典故、传说、文章,没有了供养着,卫小玉、诗魂必然慢慢衰败下去,最后,自然而然地随着传说泯灭,而消亡。”
李秀丽虽然年纪小,但来的年代也算见多识广。她立即明白过来。
文化禁令!
也是,要对付这种“卫小玉”、“诗魂”这种依附文化而长存的东西,不讲武德地动用政权的力量,依靠缄默的时间将其消灭,才是最佳最省力的办法。
李秀丽拧眉:“可是,大夏为什么要纵容‘卫小玉’、‘诗魂’这种临时溢出区长期存在?我听人说过,临时溢出区长期存在,容易影响本表人间所在阳世的稳定。”
白鹤道:“这就是最关键的地方。要对付‘卫小玉’这种,对于个体或者小门小派来说,难于上青天。对于大夏,却轻而易举。朝廷之所以容忍国土之上,有‘卫小玉’这样的存在,自然是因为不得不容忍。”
“幽世是阳世的映照,是人类之炁的最终集合地。诸表人间的人类所有对应的情感、思想,都在幽世有对应的存在,称之为‘现象’。
一旦幽世溢出在阳世,这些现象,就会成为‘临时溢出区’。”
白鹤举例:“就像地羊鬼。在它溢出到人间之前,朱家的放贷行为,早就留痕投影在幽世,生成了‘地羊鬼’这一现象。但直到安城人的七情之炁波动太大,突破极限,让地羊鬼这一现象随幽世上浮,变成了溢出区。”
“现象是幽世最普遍的存在。强弱不一。就像世上最多的是平凡的普通人,幽世最多的也是千奇百怪却弱小的现象。
但也有些诸表人族共通的概念、情感,凝聚在幽世,形成了一些不属于任何门派势力,自成规则,占据幽世一定领域,极其强大的‘现象’。”
“这些‘现象’已经由无知无觉自行演化的某些区域规则,演变出了自己的意识。深厚若神灵,浩荡胜日月。要人类存在,它们就会永恒存在。某种意义上,也可以将其看作是神话般的存在。无数中小型的‘现象’都依附于它们。”
“位于幽世的各大门派总部,将这些现象列出十个,称为十大现象,是各大门派都奉若上宾的存在。其中一些因不同的门派偏好,或有争议,但有五个现象,却无论不同门派怎么排名,都公认必列十大现象之中。”
“无有先后,分别是广寒宫、月下殿、蓬莱、九重天庭、阴曹地府。”
“其中,‘广寒宫’是人类对于‘美’的所有概念、情感,在幽世凝聚而成的‘现象’。它盘踞一方,不但有自己的领域,自成规则,领着无数中小现象,堪比五大阴神门派。”
“‘卫小玉’能千年存在而不被仙朝剿灭,是因为她浮出阳世时,是临时溢出区,沉入幽世时,作为小现象,被广寒宫所庇佑。从来没有人会说卫小玉不美。既然隶属于广寒宫,她怎会不美?”
“而诗歌从来属文学。文学根源是文字。文字最初诞生于通天教时代乃至更早,是人类蛮荒时代用以祭神的。诗歌、舞蹈、绘画、音乐,最初的时代,大都用以祭祀,美而娱神。”
“极其出色的文学之士,乐师、画师,一旦其能被世人铭记,形成长期根植人类文化的临时溢出区,在幽世也能作为现象存在,就会被广寒宫所庇佑。像诗魂,也为广寒宫所钟爱。”
“虽然大夏能够泯灭‘卫小玉’、‘诗魂’,但仙朝觉得没必要为了无伤大雅,无害四周的两个临时溢出区,去得罪十大现象之一的广寒宫。”
大夏境内知道点常识的修士,也不会有人胆大包天,去贪图卫小玉、诗魂的炁。
白鹤从小郑口中得知此事时,才立刻找到李秀丽,进行劝阻。
李秀丽有点哽住了。她就是没常识又怎么了!论坛里大部分人比她还没常识呢!
可恶,她明明只差一些炁就升高阶了!
扫平唐家的溢出区后,那点炁,还不够填中阶升高阶的牙缝!
嘴上却不能认输,犟着脑袋道:“那他们也是临时溢出区,也是鬼。我如果非要从他们这俩临时溢出区上刮点炁下来呢!得罪了广寒宫,又能怎么样!”
白鹤听了,沉默片刻,微笑道:“那……不若道友换一种刮的方式?”
他早知这位曾化名云真子的刘道友,脾性有些倔强。
“什么方式?”
“临时溢出区充溢多余之炁,抚平临时溢出区后,便能强行将多余之炁吸收,许多时候,还能接受被救的无辜者的感激情感凝华化的炁。”白鹤道:“但卫小玉、诗魂这种,从不曾害人,又不好拔除,却偏偏积累了大量人间之炁。既然无法抚平。不若,让卫小玉、诗魂主动将炁给你。”
“满足其遗憾,换他们积累的人间之炁。”
第079章
“卫小玉和诗魂的遗憾?”李秀丽说:“首先我得能叫出他们来。这俩临时溢出区有自己的现身规则。我之前见到卫小玉,都还是蹭了其他人的机会。至于诗魂,我威胁了一次要烧书,他出现过一次。之后我再威胁书精,他也不出来了。唤他出来,需要会作诗,反正我不会。你会吗?”
白鹤道:“会一些。但大约是达不到诗魂现身的标准。不过,不需要这么麻烦。”
“鬼怪类临时溢出区,大部分本应在其人死亡的刹那出现,倏尔即散,像烈日下的一滴露珠,除非活人以剧烈的七情之炁供养、维持。
但活人塑造鬼魂的情况,也分两种。第一种,是死者本人的炁已经全部散光了,亲友以忆中的亡者本人的形象、性格、举止来塑造的,完全无中生有,生造、酝酿出该‘鬼魂’。
第二种,亡者本人的记忆,本人的炁,尚未完全散去,便被活人之炁所裹挟,一同混合形成了‘鬼魂’。”
“卫小玉千年病逝前,游慎百年被处斩前,就已经名闻天下,且死前均极不甘心。他们当是第二种,虽然已经变成了‘现象’,变成了‘临时溢出区’,再也不是人类,却到底保留了一些本人之炁,残留了部分记忆、性格、情感。”
“第二类‘鬼魂’,可以用他们生前寄托了相当浓烈情感,所以残留了一些本人之炁的特殊物品来召唤,绕过临时溢出区的规则判定。”
李秀丽恍然大悟,环视文昌阁:“这里是游慎的故居。会不会有游慎活着时留下的一些东西?”
“不大可能。当年游家九族被诛,游慎生前所有财物都被抄没,文昌阁更是被官兵付诸一炬。这座宅邸是他平反后,后人仰慕他,在原址上翻建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