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婵娟阁里,正传出女子的啼哭声。
赵姨娘今日穿了一身翠绿,坐在椅子上,眼泪止不住下落,哭得叫一个凄惨。
宋姨娘只一身睡时的朱红衣衫,懒懒地靠在美人榻上,手里把玩着一柄金扇,这是她娘家做生意的哥哥给送来的,上面的图案还是仿着今年州府中贵人们最流行的落梅样式。
她取扇扇风,多少缓解了些被李祁冷落的窒闷气。
周婆子在一旁给她捏背捶肩。
二房的丫鬟忙上忙下,来回走了几遭。
可到现在,赵姨娘座旁的桌案上都没上一盏茶。
赵姨娘知道这是给她脸色呢!
纵然昨日她请大爷去是得了宋姨娘的点头的,为的自然是不叫苏遮月占了这小别胜新婚的便宜。
但真请了人去,宋姨娘仍旧会在心里吃醋,难看她几分。
赵姨娘能入得这府宅,自然是个乖觉的,早早便来请安,一进门就是哭。
眼下哭得差不多了,她便开始含泪诉苦:“我不过是个微不足道的玩意儿,给大爷消遣用的,姐姐不知道,大爷昨夜发了好几次梦,梦里头一直叫着月儿月儿的,今日一早出门时还说要我来与姐姐说,叫厨房多备些滋补的,与大房那儿送去。”
“什么?!”
宋姨娘扇子猛一合,“叫我给她送膳?”
身后给她捏肩的周婆子笑道:“三姨娘怕是在开玩笑吧,谁不知道昨夜大爷在你那儿睡得香甜?怎么有功夫想大房那个?”
经这一提醒,宋姨娘便眯了眯眼,对赵姨娘的话打了几分折扣。
赵姨娘慌忙举起手指道:“皇天在上,我若是欺瞒姐姐,必不得好死!”
宋姨娘淡定地等她发完誓,才慢悠悠地瞥了周婆子一眼:“没眼见的东西,说得是什么话。”
周婆子应着她的意思,轻轻给了自己一巴掌。
宋姨娘又转向赵姨娘,道:“好好说,起什么誓。”
赵姨娘用帕子擦了擦眼泪:“我知道发誓姐姐也是不信的,可这事姐姐自己寻思便知道我说的不会是假话。”
她哽咽了一会儿:“那苏遮月如今病好了是怎样一副模样,姐姐和我都瞧得清楚,那可是比我从前那楼里的花魁姐姐还要好的姿色。”
“照牙婆子的说法,凡是顶尖品相的都不会卖在勾栏里抛头露面,那都是得藏到能承欢的岁数,直接送给那些京里头的达官贵族破身的。”
“姐姐说那样高高在上的贵人都稀罕的玩意儿,咱们大爷怎么耐得住?”
赵姨娘一边说,一边心想若是自己有那样的姿色,李祁这样的她瞧都不会瞧上一眼,纵使遇不上那些个世袭罔替的贵人,那多少也得是个知府,知州什么的。
她这话宋姨娘初听是夸张的,毕竟苏遮月从前也有没病着的时候,那时宋姨娘能让李祁抬她进门,自然是有底气的,但她一想起苏遮月在不夫人院中那袅袅娜娜的模样,心就不知不觉地紧了起来。
那副宛如狐狸精附身般的媚态,李祁晚上梦见,实在不是夸张。
这一下恨气又涨,手里攥得那扇柄吱嘎作响。
没一刻,将扇子咚地放到桌上,气道:
“上回是你说的好办法,结果她一点事都没有,你现在与我抱怨个什么劲?”
赵姨娘走过去,从桌上拿起扇子,殷勤地给宋姨娘扇风:“姐姐不觉得这事实在古怪吗?”
“一是这病说好就好了,二是我那带药的糕点明明送进去了,却也一点动静都没有,再想想那日那仙人做法的鬼火?”
宋姨娘打断她道:“你别与我提那鬼火,一提我就来气,老夫人的屎盆子扣在我的头上!”
赵姨娘劝道:“所以姐姐更不能平白受了这气,一定得究查出个门道。”
她缓缓地摇着金扇:“姐姐不知,那道姑走了后,我派人跟了上去,一开始她不说,听说要报官后才吐露了几句,说她虽有作假,但那黑黝黝的鬼火真不寻常,她自己没见过,但听师父说过百年前战乱的时候,方术横行,就有能人能用鬼火辟邪。”
“我想这苏遮月就算身上没有鬼,也有说不清的东西。”
宋姨娘听了一惊,细想起来,那日的鬼火的确有些说不明白的地方,半惊半疑道:
“那待如何?我们又没有仙法?”
赵姨娘道:“那道姑不行,总有能行的,老夫人常去的禅寺里不就是有大师吗?须得姐姐寻个借口,把苏遮月从她严丝合缝的院子里请出来。余下的,我自会有安排。”
宋姨娘原来对苏遮月是恨不得除之而后快的,但这几日遇上这些神鬼莫名的东西,突然就有些心怵,上下不安的,便道:“其实她都铁了心要和离了,我们也不必这样穷追不舍的。”
赵姨娘道:“姐姐不觉得她是欲拒还迎吗,她做这个姿态,才好叫大爷怜惜起她。”
宋姨娘将扇子一转,喝了一口茶道:“我怎么她不像是弄虚作假?”
赵姨娘见她这般拿乔作态,便不再一味相劝,反而另起了一话:“姐姐可知道什么是美人羹吗?”
宋姨娘一愣:“那是什么?”
“便就着我刚才说的,那种品相绝艳的女孩儿,有些是送去破身的,也有些是送去被人当作肉羹吃的。”
“吃人?”
宋姨娘吓了一跳。
“因有些天家小姐小时生出来是就平平,为了求美,就去民间找来这些同样年纪的美人坯子,将她们的骨头磨成粉,皮肉做成汤丸,和做药羹吃下,据说这样长大后会变得好看,纵然没有那样的倾城,加上些与生俱来的贵气,自然就不俗了。”
宋姨娘狐疑道:“这等伤天害理的事都有?”
周婆子这时也点了点头:“我也听说过一二,听说这样死掉的女子来生能转个富贵人家。”
赵姨娘道:“这如何叫伤天害理,那样的女子没权没势的,长成了也是会被权贵人家折磨死的,早死晚死又有什么区别,还不如就做了这份恩情,图个来生的福报。”
宋姨娘想到苏遮月那副绝媚皮子,实在忍不住心动,又明知故问道:“你说这等吓人的事做什么?我们都这岁数了。”
人那要从小时候吃的,她们都已经长成了,再羡慕也是没法子了。
赵姨娘笑道:“自然是越小吃越好的,但也要看东西的品相,若是绝品的,说不准有奇效呢?”
她这话挑得再明白不过了。
那苏遮月,不就是个绝品的吗?
第31章 暖玉
苏遮月从浴桶中出来,肩头的水珠顺着她光裸如绸缎的薄背下流落,淌到地砖上,晕开了大大小小的深色。
刚一站定,身子又一晃,苏遮月连忙撑住了木桶边缘,只觉手足无一处不在发软,好不容易才站立住。
她稍稍喘了口气,从一旁的架子上取下婢女们熏过香的软巾,在身上随意擦了擦,勉强裹上了衣裳。
扶着屏风后走出来的时候,人就像岸边那柔柔的柳枝一般,风一吹都会被吹去。
外间一众婢女都在焦急地等待着,见她出来,本该是要上去搀扶的,却都愣在了原地。
阿香眼睛都不知道怎么眨了,她是知道这些日子夫人病好了,身子也变好了,人也美得似仙女娘娘那般,可是她以为那就是极点了。
但怎么这一沐浴完,又比昨日更好看了?
却又说不出是好看在哪里,仿佛并不表现在容貌上。
因苏遮月这一回没叫婢女盛装打扮,只在身上轻轻披了一件素净的白衫,连点花纹都没,一头乌发含着水汽垂在肩头,脸上不施半点粉黛,却像是汲了月的光华,花的秾丽,比浓妆艳抹时更叫人惊心失魂。
不止阿香,就连玉荷青竹这些见惯美人的婢女也都怔了片刻。
待回过神来,苏遮月已一个人躺上了床,掀开锦被,将红得滴血般的身子深埋了进去。
外间的婢女前来回禀:“夫人,刚才老夫人送来了月饼来,已验了毒,夫人要吃吗?”
阿香走过去,把那一盘月饼端来,摆在苏遮月面前。
苏遮月明白老夫人是想怀柔安抚她,不叫她在这段日子生事。
她垂眸下视,看到那糕面上多子多孙的明丽图案,只感觉眼睛被刺得生疼,一时间往日的心酸苦楚都浮上了心头。
这时正好紫蕊也备了点心进来,瞧见这一盘,皱眉道:“夫人不爱吃这种酥片咸口的,这是哪来的?赶紧取走。”
阿香经她一提醒,才注意到这月饼根本不是苏遮月爱吃的口味,只是她家夫人多年没吃月饼了,连她都忘了夫人口味,忙给撤下去,嘴里喋喋地絮叨:“老夫人送吃食也不送个夫人爱吃的。”
苏遮月微微敛了眸,不是老夫人不记得她的口味,而是她从前侍奉她的时候,为讨婆婆欢心,她给什么就吃什么,一律都说好吃,从不拿乔作态,便是不合口味的也都生生咽下去,是以人家才会觉得她不忌口,什么都可以,自然不会将她当作一回事。
在遇上紫蕊这些婢女前,她已很久没被人记得喜好了。
紫蕊这回做的是一盘通体雪白的糕点,只一团圆圆的,似有千层,但却笼在一起。
紫蕊端到她面前的桌案处放定,又取了小银瓶一浇。
瓶里朱红色的液体流入花心,花瓣一片一片打开,宛如牡丹盛放的丰盛模样。
阿香看得呆了。
那红艳艳的汁水随意地点缀在上面,却不显得脏乱,而是有一种妖娆妩媚的风情。
苏遮月用银筷拣了一瓣,贝齿一咬就化开了,清清甜甜的在嘴里,方是她喜欢的滋味,只是这甜中隐隐还有一股药味,似是刚才那朱红色的汤液,她便指着银瓶问:“这里头什么?”
紫蕊回禀道:“正是考虑着夫人为噩梦缠身,神思不属,却又不是大病,我与青竹商量后,便用露水兑了灵芝、血参熬出的补药,浇在上面,和了点心,做与夫人吃呢。”
这话不假,但更是因为苏遮月梦中与她们主上接触,在气血上自然是有亏损的,所以必要滋补,除了她口中的这些寻常补药外,青竹还加了其他几味药,是宫中专以调养承欢后妃子所用的。
“啊,那就是药膳了。”
苏遮月点了点头,只是少见做在点心里的。
紫蕊和青竹一同笑道:“夫人说是就是。”
苏遮月心里不由地一暖,虽然知道这些婢女都是奉命前来伺候她的,可是与旁人比起来,她们真的对她很好。
她心里是感激的。
这糕团加了药汁,并不苦涩,反而解去了糕点的甜腻,苏遮月一时贪起嘴来,一会儿便将糕点都用完了。
阿香受了紫蕊姐姐的警告,在旁边束着手脚,可不敢跟吃一块。
这一日过得风平浪静。
到了入夜时分,苏遮月正要合眼睡下,但想起昨夜那遭骇人的梦,却又不敢睡了。
今日她身子虚,玉荷便不叫阿香盯她练功,可苏遮月这会儿无所事事,躺了半日又觉筋骨疏懒,索性就在床上练了起来。
起折转持,直练出一身薄汗后才消停。
也是那冰蚕衣仿佛有奇效一般,只一会儿就将她的汗吸收了,身子一如既往地清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