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自然以为是苏遮月耳根子软,听进了她的话,心里不免得意,不过她也不继续敦劝,因知道这不是一蹴而就的事,须得她温水煮青蛙,一次又一次慢慢地劝导。
苏遮月接过来,因神思恍忽地,便顺着往脸上抹去。
她也忘了平日洗漱时都是避开怜儿。
这一抹就将半边脸的疮疤淡去了不少,叫一直注意着她神色的怜儿猛地一怔,惊道:“姐姐你的脸……”
苏遮月恍然惊醒,忙捂住脸避过身去,但惊喜过望的怜儿哪能这般放过她,“姐姐快叫我瞧瞧,不然我可喊来管事的了。”
苏遮月没法子,只能由着她看,小声解释道:“原真是有恶疮的,只是后来好了,我生怕外人知道,才这么掩饰着,连姑娘都不知道,你可千万别传出去。”
姝烟姑娘都不知道,怜儿听了这话更是眉开眼笑,兴奋道:“姐姐放心,我一定会保密的。”
苏遮月这样的天人之姿,藏肯定是藏不住的,今日被她看到了,谁知道什么时候也会被姝烟姑娘发现。
怜儿在妆台便看着苏遮月重新描妆,一边惊叹着她鬼斧神工的手艺,一边默默为苏遮月盘算起来。
但被人意外发现实在太被动了,按她的想法,还是得先发制人,由自己将这事捅出去,最好知道的人越多越好。
不过眼下苏遮月还怀着身子……怜儿脑筋一转,对了,生孩子那会儿可不就是最好的时机么!
苏遮月从铜镜里见着怜儿笑得奇怪,转头询问道:“怎么了?”
怜儿忙摇头一瞬,想着这事还得瞒着苏遮月,便打岔笑道:“我是在想,姐姐手真巧,怪不得姑娘非得要姐姐帮着画呢!”
少了苏遮月这双手,怕是姝烟的颜色都得降个几分下去。
苏遮月见她一副稚气模样,觉得可爱,便叫她坐下来,要给她画妆,怜儿自己可没这般野心,更何况叫姝烟见到了不定如何猜忌她,于是不住地推却起来。
苏遮月倒以为她是害羞才退却,因想着方才小丫头逼问她的劲儿,便追她不放,小小的屋子,只一会儿逮住了人,也是怜儿怕她动了胎气,不敢多跑。
两个人就在屋里笑闹一团。
*
日子平静下来,一晃眼不知多少冬日过去。
东风吹来,庭中积雪融化,柳叶抽青。
苏遮月养胎的间隙,照旧去连葵院儿照顾蛇,但次数渐渐就少了,也是因素娘出海采药迟迟未归,原来的僮仆阿贵顶了差事,不过用的还是素娘留下的药方,他虽知道苏遮月的血顶用,但他一没素娘想新方子的头脑,二也没素娘的胆量,敢把那些新药往客人身上试,出了事他可担不起这个责任,于是愈发保守起来。
这一日苏遮月喂好蛇后,正要往碗中放血,阿贵慌忙止住她说:“姐姐不用了。”
苏遮月有些疑惑:“之前不是还剩一剂调配的药方?”
她记得好像是专门为体弱女子调理怀胎的。
阿贵笑道:“对,不过这味药已然成了。”
苏遮月一愣:“成了?”
“成了!”阿贵重重点头,满脸喜庆,他也是今日刚得的消息,这事算来都是素娘的功劳,不过因素娘不在,那泼天的赏赐就落到了他的头上。
真真是被把他砸晕了!
本以为就是些金银珠宝,也觉得十分满意了,谁知人家一出手竟然直接赏他一座四进四出的大宅子,吓得他半天没回过神,要知道这陇安府的地价虽比不上那京城,但也称得上寸土寸金,这是什么人,竟然直接送他一座大宅子。
阿贵又小心说怕不知男女,担忧若是生了女儿人家生气就把宅子给他收回去了,叫他空欢喜一场,谁知道那边下人说,不论男女,只要能平安生出来,还有他的赏。
可把阿贵乐坏了。
一边掰着手指算着他要在浮云阁干多少年才能买得起这样的宅子,一边又赞叹不愧是真正的豪门大族,封赏起来竟是如此豪爽大度,跟着又美美盘算过几日就去一趟乡下,把老母亲接到城里享福,却说他几个哥哥常嫌弃他孬种没出息,打骂他是个没的子嗣的天阉,只能到青楼里头干低三下气的活计,可到头来不还是他这个没本事的给家里赚来一个大宅子。
这一天脸上的笑都没下来。
苏遮月端见着他在那儿脸都快给笑僵了还舍不得放下来,十分困惑,若是素娘她肯定就咽回去不问了,但阿贵算得上是好说话,便好奇着问道:“这方子究竟是开给谁的?”
阿贵原也是不该透露的,不过他想着这事其实也借了苏遮月的光,便望了望四周,悄声与苏遮月道:“说来这人姐姐一定也听过的,就是你们院子里从前住的那位云芍姑娘。”
“她?”苏遮月吃了一惊。
但转眼想到之前好似在素娘的小册子上瞧见过,原来真是为她在配药。
阿贵道:“云芍姑娘身子一直不好,是怀不了孩子的,用了素娘的药,今日终于报了喜,怕叫弄错了,还请去陇安府里最好的三个大夫一起看,当真是有孕无疑了。”
苏遮月因想起怜儿与她说的那些事,总觉得有一种说不明白的怪,又问:“可是她自己愿意的么?”
阿贵笑道:“怎么可能,可不愿意了,就我去送药那几次,就把药摔了不知多少次呢,也亏得了姐姐的血,浪费了不少呢。”
若不是这样耽着,怕是早在素娘走前就该报喜了,不过说来这倒也是成全了他。
苏遮月不是太在意的自己的血,但想着这摔药的情形颇有些心惊,疑问道:“她这般不愿意,为何还要强迫于她?”
阿贵也不太明白,只道:“其实我也觉得有些怪,要是那种又丑又老的男人非逼着生孩子也就算了,可我瞧着见着那位客人又年轻又有气度,那通身的气派,绝不是陆爷那种纨绔子弟比得上的,怕是陇安府知府家的小姐都配不上人家,谁知道那云芍姑娘却在那儿一个劲地躲,像是遭了什么大罪似的眼泪跟珠串子一样落着,要是我是那位爷,我肯定就要发火了,给脸不要脸不是么,可是人家也真是好脾气,愣是温声软语,将人抱在怀里一点一点把药喂下去。”
他冲苏遮月啧叹艳羡道:“那宠的劲儿啊,看得我都想投身做个姑娘了。”
第96章 香引
苏遮月不觉得有什么歆羨,反而觉得那云芍姑娘可怜,不免多言道:“便是再温柔体贴又如何,”
她微微垂眸,长睫遮去略带酸楚的眼神,
“生孕之事自该是夫妻之间两厢情愿,水到渠成,云芍姑娘如今为着不合意的人怀子,心里头必然是痛楚难当的。”
她是想到了自己,从小被父母族人耳提面命着要为魑族怀子,明明从未谋面,无有情爱,身子就被早早地被送与了人家,全不是自己的了,苏遮月虽然面上是温柔乖顺的,可再温顺的人心里头都有一丝反逆的劲儿,平常日子里被她自己压着,不叫冒出头来,可是那劲儿不会消去,只会日积月累,终有一日寻得机会爆发出来,便是不管不顾地与李祁私奔了。
虽然时隔多年,她早已后悔当时所托非人,但听着云芍受苦成孕,还是能感同身受。
“不合意?”阿贵扇火的手一顿,转头疑惑看她,“姐姐怎么知道那云芍姑娘不喜欢人家?”
苏遮月也愣了一愣,“不是说,云芍姑娘不愿意生么?”
阿贵撇了撇嘴道:“生孩子固然是不情愿的,但我可没见得她不喜欢人家。”
他起身掀了药炉盖,瞧了瞧成色,又坐下来道:“有一回砸了药碗的时候,热烫的药汤溅到那位客人的手,一下烫红了一片,云芍姑娘反而哭得都比原先更厉害了,好似伤在人家手上,却疼到了她心里,那梨花带雨的眼神儿我看得真切,不是心上人不会有这样的眼神的。”
“姐姐当后头那药如何喂进去的,全是她不喝药那客人也不上药,用自己的身子生生和她僵着,才叫她驯顺下来,张了嘴,把药吃进肚子里去。”
“啊?”苏遮月听得心惊,眼中更现出茫然,她一直以为那云芍姑娘是被强迫的,是不愿意的,听到这里却又不明白了。
阿贵扯扇继续,语气酸溜溜道:“要说我,人就是过夫妻一样日子,一个使着小性子,一个好脾气哄着,那一回喂完药才一会儿就放下帘子,叫我们这些下人都出去,我当是说什么大事,且走到门边就听见那床帐里头传出娇黏的嗓音儿,一路都渗到人心里头去。白日里就引着男人进她的身子,姐姐还觉得这云芍姑娘是不合意吗?”
这浮云阁的姑娘各有各的手段,阿贵也没觉得这云芍姑娘有什么与众不同的姿色,还没幽染院的明沅姐姐好看呢,能把人家客人这般勾在床上不去,估摸着就是这副欲拒还迎的手段使得好,人家就好她这一道呢。
至于不愿怀孕,他想一来也是云芍的身子本就不太好,真也不适合生,真要生的话绝是要去鬼门关走一趟的,二来也是试探男人呢,若是小小闹腾几下,人家就不愿意了,摆了脸子不伺候了,那也不稀得为这样的男人过个鬼门关不是?
不过现在看来,这云芍姑娘也是真命好,遇到这般深情的主儿,眼里只有一个她,怕是一朝生下来,不论身份如何低贱都会给娶回家去。
阿贵这边兀自兜想着,旁边的苏遮月却给他惹了个大红脸。
原来她傻傻担忧的,不过是人家情人之间的情趣,没的要她这个无关紧要的人操心,她为自己方才的念头感到羞惭,自然也就闭嘴不再往下问了。
过了半晌,料理妥当了,日头还高,苏遮月离了药房,向连葵院外头缓步走去。
走在院门边上她忽然停下脚步,心口一跳,谨慎小心地往幽染院的方向探看过去,全是因为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苏遮月生怕再遇上之前那个要她性命的狠毒丫头,再三确认没人,才敢继续往外走。
不仅步子加快了些,还一步三回头的,生怕这档口人突然出来了,追她上来。
谁知预防了后头,没顾着前头,一转过拐角,迎面撞见了另一群人。
苏遮月瞧了一眼,便慌忙退至廊道一旁。
来的这四五个人,她竟然也不陌生,为首的正是那给谢染送过冬蝶的外府的下人,这一回手里也端着东西,是个琴匣,匣子不新,泛着古旧的感觉,苏遮月在苏家见过不少好琴,这时只打一眼瞧,就能感觉那匣子里头一定是一把珍贵的名琴。
她只知道天芷会弹琴,可好像从没听人说起过谢染会弹琴。这谢染喜不喜欢这个礼物她不知道,但想来若是送给天芷,定是能博美人一笑的。
苏遮月眸光微黯,心里只盼着谢染能把这把琴收下,不要叫它落得那些可怜的蝶儿一般的下场。
另外一些跟在后头的下人,手里都抱着一些精美无比的匣子,想来除了琴,也准备了别的礼物给谢染。
苏遮月上回听得他们言谈间提起侯府,也的确是财大气粗。
这群人是往幽染院去的,眼里自然见不得旁人,这会儿便目不斜视地从苏遮月身旁走过。
苏遮月待他们都走过去,便继续往前走。
然而却听到一声:“姑娘且住。”
苏遮月一开始不觉得这姑娘是叫自己,便没有停下,依旧向前走去,但听得身后的声音又传来了一句,这才停下来,困惑地回转身去。
她虽是浮云阁的丫鬟,也是该候着客人的吩咐的,但谢染那儿的丫鬟之前好好吓了她一跳,她现在不太敢沾惹这些人,生怕被落了个罪名,于是只站在原地。
那为首的是被老侯爷赐了同族的姓,姓虞,唤虞平,府里上上下下也会敬他一声平叔。
他这会儿走到苏遮月面前,从上到下认真地打量着,那目光直看得苏遮月发慌,不得不出声轻问:“您有什么吩咐么?”
虞平收回了目光,笑着拱手道:“断不敢有什么吩咐,只是闻着姑娘身上有香气,不知是什么花木的香?”
苏遮月挽袖闻了一下,近日无客,姝烟房里也没点烧过那香,她此时衣袖里也没有旁的香气,便轻声道:“我只是个丫鬟,您闻到的应是寻常的薰衣的香料,可能还沾了一点药草的味道,不是什么名贵的香方。”
虞平又和气地接口道:“老奴倒是觉得,香之一道不在名贵,而在性情,还得由着人的喜好来,想那沉檀虽贵重也不是人人都喜爱的,自也有些人爱极了花香果香。”
苏遮月不知道为什么他要和自己说这话,便只警惕着,点头附和了一句,
“您说的有道理。”
虞平又笑道:“这是我家少爷说的,他好香成癖,且说姑娘身上这味道,我远远闻着便知他一定喜欢,这才过来叫住姑娘,也是我冒昧了,不知能否问姑娘借一条巾帕?”
“这……”苏遮月面露难色,攥紧了手上的帕子,这是女儿家的私物,若放在从前,肯定是不能随便给外人的,可此刻偏在浮云阁中,本就是风月之地,好似就没的这些忌讳了,但她心里依旧迟疑不定。
“姑娘放心,我绝不做他用,只是借着比一比香气,若调制好了香,就给姑娘送回来。”
苏遮月见他脸上十分诚恳,真是一副和敬的模样,叫人不知不觉就卸下防备,便想给出去。
然而手刚伸出,忽然想起之前这个老仆人给旁边下人的那一个巴掌,她抬眸扫了一眼,上回挨巴掌的那个小厮却已经不在了,顿时又一阵心惊,想眼前这个人怕是与朱妈妈一般是面慈心狠,手段厉害,那伸出去半寸的手又停了下来,不太敢给了,心里头琢磨着如何该体面相拒才好。
她这副犹犹豫豫的样子,刚巧就叫幽染院那边走出门来的人见了,却不是明沅,而是另一个面生的小丫头,手里捧着一个金贵的炉子。
苏遮月原就一直注意那头,这时自然也瞥见了她,但见得她往这儿看了一眼后,忽然转身回院了,苏遮月的心立刻跟着一跳,怕回头把明沅给叫出来,那自己就真成了她口中抢客人的,说不清了。
苏遮月不想受这个冤枉,更怕惹来新的麻烦,便不敢再原地磨蹭下去,于是速速将帕子给人递上。
但求对方能容她赶紧脱身。
那虞平也不是直接用手拿,而是叫旁人分了一个小匣子出来,打开匣盖,将苏遮月的帕子规整放在里头,但见那帕子上绣了一个月儿二字,这也是浮云阁的规矩,丫鬟的帕子上必得绣上自己的名讳,左角也有一个菊花图纹,表明她是秋菊院的,他年纪虽大,眼睛却亮,合上匣盖之后,才笑道:“真多谢月儿姑娘了。”
苏遮月担忧着那明沅出来,只匆匆与他客气过,就快步走了。
她走之后,旁边的小厮端着匣子奇怪地问:“平叔您的鼻子真灵,我怎么觉得没什么气味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