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平城内一向是商贾居多的,街道有身着鸦青色即墨氏服制的修者巡逻经过,两侧铺子里的掌柜们一个个如青楼娘子般堆着满脸笑意迎上去。
身上不是脂粉香, 是铜臭味和酒臭味,四面八方地围住这些修者。
“尊……小姐打下太平城有几日了?”
“算上今天,有四日了。”来接慕苍水的山魈答道,“自从小姐给率先向她缴税的几家商户减免了一年的杂税, 太平城里的这些商户便转了风向, 开始承认小姐这个城主了。”
慕苍水凝视着窗外街景,半晌放下车帘, 轻笑道:
“这是把城里这些商户的利益和她的利益绑在一块了,他们若是拥护她, 日后大家日子都好过, 再换别的世族来掌控这座城池,就得想想相里氏是怎么对他们的。”
山魈恍然, 咂舌道:“原来如此,我说怎么送上门的钱为什么不收,小姐真是高……”
“也没多高明。”
慕苍水低头继续缝一双给孙女做的粉绣鞋。
“肯定是相里氏掌控太平城期间大肆搜刮了一番,给她留了个好底子,她才能这么阔气的‘大赦天下’, 要是没钱, 也是巧妇难为无米之炊。”
驾车的山魈忍不住回头瞄了一眼这位皓首苍颜的老者。
绣花针在她指间熟练穿行, 身上的布衣旧裳浆洗得发白,鞋面却比山魈脚上的皂靴还干净。
她从头到脚都无一样名贵饰物, 但气定神闲的样子,让山魈不自觉地联想到正在宅邸中等着的尊后。
……要不说还是该多读书呢。
书读得多的人,气质的确和寻常人不太一样。
慕苍水抱着两幅卷轴跨入内室。
水榭四面门窗半开,穿堂风凉爽拂过,慕苍水进来的时候,琉玉正在跟方伏藏交代龙雀城坞堡那边开荒的事。
“……就那天服下无量海手刃相里慎的那十个人,有这份勇气,还不错,先安排他们几个做管事,把坞堡内的荒地打理起来,最好在今年冬天,就把相里氏的那些良种都种下去,争取明年咱们坞堡内就能自给自足……”
琉玉看向一旁的丹髓。
“具体落实,就交给丹髓来办,如何?”
被琉玉点名的丹髓抬起带着乌青的眼,反应了一会儿才道:
“没问题!交给我您就放心吧!不过——那个坞堡里所有的荒地,我都能调配吗?”
她这几日基本上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读种地书,琉玉若是安排她去做别的事,她可能还不太乐意,但打理荒地种良种,她可太喜欢了。
“当然。”
琉玉笑眯眯偏头看她。
“只要保证七成种粟稻,两成种仙草就行,余下一成,你想怎么安排都行,等相里华莲这边的事情一了,你们再一起研究九幽种植的问题,若是需要钱,给我个大致预算,我给你们拨。”
丹髓眼角眉梢都透着一股兴奋劲,恨不得现在就挽起裤腿大干一场。
那么大的地,随便种!
还不用考虑经费,还有充足的人手!哪个爱种地的人听了不上头?
丹髓望着琉玉的眼格外复杂。
虽然难免有点身为情敌相形见绌的滋味,但当她迎上琉玉那双对她满是赞许和信任的眼时,那点微妙的情绪很快就被想要好好表现,不辜负这份信任的心情取代。
她还不忘提醒琉玉:
“尊后千万别客气,一定要从九幽这边拨钱,尊后能夺下《仙农全书》已经格外辛苦,不能再让尊后破费了。”
说完视线落在墨麟身上,像是生怕墨麟不同意似的。
墨麟慢吞吞掀起眼帘:
“不必看我,自她来了以后,九幽的财库就一直在由她管。”
“那属下就放心了。”
丹髓笑眯眯地领命离开,徒留墨麟缓缓蹙起一个疑惑神色。
她这是放的哪门子心?
“——让慕婆婆久等了。”
内室只余下琉玉、墨麟和慕苍水,骤然寂静了几分。
将卷轴放在一旁的慕苍水在左侧落座,沉静如水的眼眸倒映着琉玉的模样。
“老朽一路行来,见太平城已完全在尊后掌控之下,城内风平浪静,并未受此战事波及,尊后做得很好。”
琉玉拨弄着茶盏里的茶叶,心情并没有因慕苍水的夸奖而轻松几分。
她卸下了面对下属时的镇定,懒懒歪坐着道:
“那封信慕婆婆看过了吧?真要是做得够好,这封信我看完就撕了,压根不理,也不至于还要劳驾您来这一趟。”
慕苍水却笑。
“即墨与九方,犹如新生幼虎,与狼中头狼,想要击败头狼,靠得不是幼虎逞凶,而是韬光养晦,谋定而后动,尊后才初露头角,就想要一口吞下这样的庞然大物——即便是阴山氏,也无这样的把握吧?”
坐在琉玉右侧的墨麟眼帘半垂,一边用指尖破开荔枝壳,一边道:
“仙都玉京传来的消息,三日前,九方潜正式获封了镇国破鬼大将军的军位,品阶二品,赐空桑城、雷泽城两座城池良田千顷,昨日,九方潜就提拔了两名家臣任空桑城、雷泽城城主,实际上掌控了这两座城池。”
慕苍水闻言沉默了一会儿,才问琉玉:
“您母亲可有说法?”
中州王畿尽在阴山氏掌控之下,这一点大晁世人皆知。
“想问,不过这几日我们两头都忙,凑不上时间开通讯阵细聊。”
琉玉用银叉取了一粒剥好的荔枝,边吃边道:
“而且从墨麟这边收到的消息来看,应该是民间对九幽一统这件事颇为畏惧,担心妖鬼会和天外邪魔一样再度席卷神州,挑起战乱,九方家利用了这一点,在朝中造势。”
“阴山氏的人若是阻拦九方家掌兵,便与民心对立,倒显得九方家是为国征战的猛将,阴山氏成了玩弄权术的小人,所以,就算能阻止,也没法阻止。”
到时候九方家稍加煽动,民怨滔天,阴山氏便是居心不良的乱臣贼子。
九方家师出有名,局势颠倒不过一刹之间。
慕苍水被这穿堂风吹得有些冷,拢了拢衣袖,声音带着讥意:
“为国征战?九方潜绝没那个胆子,他是个在自己家中,也要卧在四面无窗的铁笼子里才安心的人,谨小慎微到了极点,以他九境巅峰的实力,都不敢与同样境界的尊主在战场上交手。”
琉玉眨了眨眼,无言地偏头与墨麟对视。
怎么回事?
她怎么连九方潜卧房什么样都知道?
这位出身中州天虞的贵女,到底是什么来历?
她好奇死了。
墨麟对慕苍水的来历没什么兴趣,但提及九方潜,墨麟想到了他在琉玉记忆里看到的片段。
为了从九方彰华手中夺回琉玉的尸首,那时已经迈入大宗师境界的他在九方家大开杀戒,几乎灭了九方家满门。
但到最后,也没见到九方潜露面。
“——以您对九方潜的了解,若九方家有灭门之祸,而九方潜不敌,他会不会拼死一战?”
慕苍水对他的这个假设有些意外,但还是毫不犹豫答:
“不会。”
“他只会觉得,保住了他自己,就是保住了九方家。”
琉玉也想起了前世九方家被墨麟所屠的一幕。
全族被屠,独他不见踪影。
她在仙都玉京生活多年,见过九方潜的次数屈指可数。
如非必要,他几乎不会离开自家宅邸,仙家世族的清谈会,他也甚少赴宴。
所以当日墨麟屠灭九方家时,他必定在场,却从始至终没有出面。
琉玉从前只觉得九方彰华这个父亲怪内向的,现在想来,他是谨慎,是冷血,是想运筹千里之外,而自己却永远不立于危墙之下。
慕苍水对面色凝重的琉玉道:
“所以,尊后另立门户,以即墨氏的身份暗中参与这场乱世争斗,不失为一个降低九方潜戒心的办法。”
琉玉明白她的意思。
前世九方潜在暗,他们在明,到死也没弄清此人的谋划。
这一世要想找到破局的办法,只能让九方潜自以为自己占尽优势,再也没有人能威胁到他,他才有可能露出马脚。
要做黄雀,而不是被捕的螳螂。
琉玉郑重道:
“我不知您与九方家有何渊源,但此次我以即墨瑰的身份与九方家和申屠家三方会面,事关龙兑城的归属,既然不可能以武力夺之,唯有智取,还望慕婆婆能助我一臂……”
“我此次来,就是为了助你一臂之力。”
慕苍水在琉玉刚要折腰时扶住她的手臂,正色道:
“不仅是这次洛水清谈,还有太平城和九幽,这些时日,我已做了详细的强国之策,必定助你二人扶摇直上,终结乱世。”
语毕,慕苍水回身拿起了桌上的两张卷轴,逐一抖开——
琉玉和墨麟就这么看着那厚厚两张卷轴,从他们眼前展开,然后一路滚到了门槛外的台阶之下。
密密麻麻的小字如蚂蚁一般爬满卷轴。
一眼望去,简直看不见尽头。
两人默契地觉得,在终结乱世之前,这个东西会先终结了他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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洛水清谈的日子定在了三日后。
乘丹雀车自太平城出发,只需一日便可抵达洛水之畔,一水相隔,朝东的六座城池,皆是申屠氏的地盘,而洛水之西的城池却无显赫世族把持。
九方彰华将这个地方定做会面地点,不得不说是花了几分心思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