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麟以臂为枕,在帐内躺着等消息。
玉简闪烁的流光都还没灭,他已经看完了琉玉传来的讯息。
墨麟看完才忽而意识到,在没收到琉玉的回复之前,自己一直压着眉头,神色凝沉。
墨麟:【怎么还没睡?】
琉玉:【刚才被慕婆婆压着看书去了,看完就考我,比学宫先生还严,好惨】
他摩挲着那行字。
仿佛能想象到少女此刻下颌抵在枕上,苦着脸给他传讯的模样,眉宇染上点点浅笑。
墨麟:【早点睡吧】
这话换成别人,她会觉得敷衍,但换成墨麟,她觉得他应该是担心说太多会妨碍她休息,所以才言简意赅催她睡觉。
她已经不太指望这个人会在床下说什么甜言蜜语了。
但琉玉还是翻了个身,在玉简上划字。
琉玉:【记得想我】
四个字浮现在玉简流光中,墨麟盯着这几个字看了许久,玉简无声,但他的脑海中却仿佛已经响起她说这句话时会有的语调。
咬字利落,但尾音微微上扬,带着一点狡黠。
……他怎么会不想。
视线落在芥子袋透出的一角藕粉色的细带上。
他轻轻一扯,独属于琉玉的气息缓缓在帐内逸散开来,他敏锐的嗅觉可以很轻易地捕捉到常人无法嗅到的气息,哪怕只有残余的体香,阖上眼,也仿佛她就在一臂之内一样。
细腻昂贵的绸缎如同她柔软手指。
他的呼吸渐渐粗。重。
昂着头,颈间嶙峋起伏,潮湿汗水顺着下颌线滑过喉结,他闭上眼,有无数仙都玉京的片段从他的脑海里划过,每一幕都遥远又模糊。
他想抓住什么,但枕边空无一人,唯一能攥取的只有这缕淡香。
在抵达临界点时,他唤着她的名字,发出一声低低的喟叹。
另一头的琉玉久未等到他回应,正欲入睡,外间的女使很轻地发出一声疑问。
琉玉掀起纱帷:“怎么了?”
女使歉然道:“好像给小姐收拾衣物时,漏带了一件小衣,奇怪,明明检查过了啊……”
这女使是相里氏原来的人,不如她自己的女使细心也正常,琉玉没放在心上。
“没关系,今日换下来的洗过再穿便是。”
只是等女使吹灯走后,快要睡着的琉玉忽而睁开眼。
琉玉:【你没有从我的行李里拿走什么东西吧?】
琉玉:【你还是别想我了!】
-
卯时三刻,天光熹微。
琉玉醒来的第一件事,便是拿起枕边玉简。
果不其然,看到了一条流光腾转的讯息。
她原本已经准备划字说那件小衣她不要了,结果打开一看。
墨麟:【磨破了】
墨麟:【回来后再买一件给你】
“……小姐觉得这房间闷热吗?”女使打起帘子,有些奇怪地望着她面上绯色道,“要不然再找他们要一颗冷香珠避暑?”
琉玉放下玉简,将脑子里的画面打散。
“不必,我们在这里也待不了多久。”
仙家世族的清谈会通常都定在辰时之后,但今日,聚集在洛水的诸多世族却早早开始整冠束带,聚集在庭院或是廊下,聊起了那位初出茅庐的即墨氏家主。
“听说了吗?那个叫即墨瑰的,昨夜到了,果然随行带着妖鬼,真是连掩饰都不打算掩饰啊。”
说话的世族家主眉宇凝重,一派凄风苦雨之相。
“身为世族,却与妖鬼为伍,同居一个屋檐下,礼法何在?简直就是污了世族门庭。”
他身旁的世族负手而立,也是愁容满面:
“不止如此,我所在客舍离膳房不远,听说昨夜她还叫了宵夜,九方长公子专门从外面临时替她请来的膳夫,做的什么……酱猪肘!市井小民桌上的菜色,竟也堂而皇之地搬到了世族的膳房内,何等粗鄙!”
说到酱猪肘时,他的音调都拔高了几分。
周遭世族听闻此语,一个个面如土色,仿佛天塌了似的。
猪肘。
天哪,这世上怎么会有人吃猪肘!
“——他们吃他们的,又不叫你们吃,摆出这副表情做什么?”
众人循声望去,见说话的女子笑容和气,脸颊稍圆,显出一种极具亲和力的柔美。
虽然此人模样陌生,不记得是妖鬼长城一带哪个小世族的女家主,那人还是答:
“谁说不叫我们吃?万一与他们通婚,今后岂不要同桌而食,与妖鬼同在一个屋檐下?”
那女子笑道:“那你们不与即墨氏通婚不就行了?”
“这个即墨氏坐拥太平、龙雀两城,手握《仙农全书》,已是妖鬼长城一带仅次于申屠家的一族,他们若以势逼迫,我们这些小族,如何抵抗得了?”
今日来参加洛水清谈的,皆是妖鬼长城一带世族中的中流砥柱,有年轻俊美者,已然开始忧心要被即墨氏强娶的问题了。
她环顾一周,盈盈笑道:
“放心吧,以尔等姿色,无需多虑,我还没那么饥不择食。”
庭院里有片刻静寂。
众人瞩目中,穿过回廊的九方少庚瞥见琉玉的身影,脚步一滞。
“你什么时候进来的?怎么没在门外没见着?”
他目光在琉玉身上打量一圈,她今日又换了一套裙裳,黑白相间的轻纱交叠,被庭院里的风吹动,愈显她身姿亭亭,像一副水墨勾勒的画。
“……既然人到齐了,就请诸位入内吧。”
九方少庚略带讥意地对她道:
“即墨小姐,还请不吝赐教,让大家见识见识你以七境之力瞬杀八境修者的厉害。”
……她就是即墨瑰?
方才庭中议论的几人变了脸色,霎时将求救的目光落在后方的九方彰华身上。
九方彰华却看向跟着琉玉而来的揽诸与鬼女。
“即墨小姐可是要带着这二位侍从入内?”
原本今日他们以为琉玉会让方伏藏或是月娘随行,但没想到琉玉却特意点了他们,还没让他们收敛周身鬼炁,以至于在场世族很容易就看出他们的妖鬼身份。
琉玉坦然望着他道:
“长公子介意吗?”
九方彰华虽不喜妖鬼,但分得清事情轻重缓急,自然不会说介意。
琉玉又问:“二公子介意吗?”
“我介……”
“忘了,”琉玉提着裙摆踏上回廊,朝内室徐徐走去,“手下败将,你的想法无足轻重。”
九方少庚怔然看着琉玉从他身旁经过。
说着“手下败将”四个字的时候,她余光睥睨扫过他脸庞,好似刮骨钢刀,将他身为一流世族的尊严割了下来,无情又轻蔑地踩在脚底。
只一眼。
她便收回视线,不屑再看。
九方少庚身后站着满庭院的人,只觉得所有人都在瞧着他,脸上火辣辣的疼。
“九方家两位身份尊贵的公子都没有意见,应该没有人会觉得自己比他们更矜贵吧?”
琉玉满意地看着鸦雀无声的庭院,歪头笑了笑:
“既然都没有意见,就别愣着了,进来坐吧。”
见琉玉从容信步地朝内室而去,颇有几分错愕的揽诸和鬼女跟在她身后,在众世族的瞩目之下,略有些无所适从地踏进了内室。
真的进来了。
揽诸环顾着这间布置雅致的居所,同样花了大价钱,但墙上挂着的画,桌上摆着的茶盏,还有花瓶里精心造型过的兰花,跟他们九幽截然不同。
就是好看。
说不出的好看。
此刻的揽诸完全理解了当初琉玉初到九幽时的挑三拣四。
“哇这个杯子倒水进去后上面画的鱼还会动,什么玩意儿这么牛——”
鬼女一把捂住了揽诸的嘴。
她抬头,尚未落座的世族朝他们投来带着淡淡鄙夷的目光,但更多的还是一种“日后我们真的要与这种粗鄙妖鬼共处一室吗”的惨淡与痛苦。
鬼女迎上众人视线,挤出了一个大大的笑容。
然后在背地里抠紧了脚趾。
好丢人,早知道应该求尊主让山魈跟她来的。
刚刚坐下的琉玉回眸扫了一眼,轻笑道:
“那是东极旸谷春山窑做的杯子,也就是靠这点小巧思有些名气,但论釉质和绘功就不如南窑扎实,你喜欢的话,我们回去的路上可以顺手买几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