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是世族?
入席之人穿着差不多的服饰,哪怕有族徽区分,但即墨氏也有相里氏的人,只要那些妖鬼不显露出他们那些奇异的躯干肢体,乍一看,竟真的难以将他们从人群中搜寻出来。
宛如死亡的静寂中,好一会儿,才有些微响动。
悉悉索索的低语声逐渐扩大,最后,如山呼海啸般沸腾起来。
“……无礼至极!”
“世庶不分,尊卑颠倒,将仙家世族与妖鬼相提并论,谁敢相信竟是世族所言!”
“即墨瑰!你这是自甘堕落!”
“这是叛徒!世族怎么出了这样的叛徒!”
琉玉面色平和地迎接这场狂风骤雨。
从前在仙都玉京,听人谈玄论道,总说一念神魔,琉玉不解其意。
今日倒让她亲眼得见。
前一刻,她还是这些人眼中的世族新贵。
后一刻,这些人看她的眼神仿佛在看一个怪物。
甚至比见了妖鬼还要惊惧。
好在琉玉决定带妖鬼走出妖鬼长城时,就料到迟早会有这样一幕,因此只觉新奇,并不觉得害怕。
甚至当这些宾客愤然离席之时,她还能在门口与他们笑盈盈送别。
“今日来即墨氏赴宴,当真乃人生一大耻辱!”
面对这位气得甩袖子的名士,琉玉眼尾弯弯:
“那阁下记得跨出这道门槛之时,还请将看过的典籍忘干净些,既是耻辱,总不好连吃带拿,有堕世族风骨呢。”
“……”
名士差点被门槛绊倒,背影仓皇地走远了。
之前还对她颇为恭敬的阴子实,更是连看都不敢多看琉玉一眼,忙不迭地套车离开。
申屠襄眸色深深地瞧了她一眼,负手而出:
“少年意气,不知忍一时风平浪静,可惜,可惜。”
琉玉仿佛没听见,朝着阴子实离去的背影瞧了一眼。
“申屠家主,不知阴子实身后跟的那些是什么东西?乌泱泱的,瞧着有些怪异。”
顺着她的视线望去,即墨氏宅邸外被琉璃灯照亮的街道上,果真见阴子实的车架旁立着一群浑身甲胄的侍从。
但古怪的是,这些侍从从头到脚蒙得严严实实,连脸都用黑布覆盖,只余双目在外。
她还有空关心这个?
申屠襄有些意外。
“那是《仙工开物》里的傀将。”
他淡淡解释:
“钟离氏担心阴山氏遣人暗杀,专程派了一百多架傀将保护阴子实,这些傀将比市面上的傀儡人精良,可上阵杀敌,每一只傀将,实力可抵六境修者。”
百名六境修者的傀将队,钟离氏下这样的血本,难怪阴子实决定投奔于他们。
“原来如此,真是厉害啊。”琉玉赞叹,“听说天下法器尽出自申屠氏之手,这些傀将,也是出自申屠氏的工坊?”
申屠襄着实有些看不懂眼前的少女。
这都什么时候了,她还有空聊这些闲话?
申屠襄有心想提点她几句,但话到嘴边又咽下。
即墨瑰特立独行,得罪这些世族已成事实。
钟离四小姐对她怀恨在心,颇有不死不休的意思,也是事实。
他们立场冲突,迟早你死我活,说再多也没用。
只是可惜,这位即墨小姐少年锋芒,朝气蓬勃,年纪轻轻就将要折于钟离氏之手,未免叫人可惜。
“即墨小姐不必揣着明白装糊涂,谁人不知,申屠氏的工坊只做最简单的制造组装,这些法器机巧的核心,唯有钟离氏才知其秘诀。”
夜风微凉,琉璃灯在风中轻摇。
琉玉拨了拨被风吹乱的发丝,那张平淡又亲和的面庞浮现出一个浅笑。
“那真可惜。”
“要是能得到这样的秘术,加上申屠氏的工坊,和阴子实手中坊市,是不是就天高海阔,不必郁郁屈居人下了?”
申屠襄眸光闪动了一下。
又很快归于宁静。
“年轻人,别着急看远处的天高海阔,还是先当心自己脚下的路吧。”
-
申屠襄的提醒并非危言耸听。
远在仙都玉京的钟离灵沼听说了即墨氏府邸夜宴的事,一扫这段时日的郁郁寡欢,仿佛重获生机,立刻生龙活虎地筹备了起来。
龙雀城内的即墨氏坞堡缺人开垦荒地?
——妖鬼长城一带,禁止世族借人给即墨氏,否则就是与钟离氏为敌。
龙兑城兴建仙道院缺仙师?
——任何去即墨氏任教的修者,永不进钟离氏的门庭。
这两道命令经申屠氏之手传遍妖鬼长城一带,一时间,原本与琉玉早已谈好合作的世族,纷纷闭门不见,避即墨氏如避猛虎。
收到这些情报的琉玉逐一翻阅。
“这么多年,还是当初在学宫孤立人的那一套,真是没半点长进。”
从前钟离灵沼在学宫时就爱拉帮结派,必要令她自己为核心,其余男男女女皆做绿叶来衬托她,簇拥她。
如若不然,轻则冷漠视之,重则视为敌人,与其势不两立。
琉玉对她而言就是后者。
将信笺随手丢向案几,桌上盛满水的陶瓶泛起涟漪,零星花瓣飘落,是瓶中几枝斜插入水的桂花。
琉玉抬眸看向立在一旁欲言又止的方伏藏。
“月娘的功课最近怎么样?”
方伏藏答:“她一向勤奋,不需要人操心,小姐买回来的傀儡人,这几日她也认真研究呢,只是……”
“只是什么?”
“修行之事,我尚且能倾囊相授,但涉及到机巧炼器,就非我能力所及了。”
琉玉点点头,这个在她预料之中。
以月娘的天赋,整个大晁除了钟离氏,恐怕没有几个人有资格在机巧炼器上指点她。
换句话来说,钟离氏若知道月娘有此等天赋,绝不会放过这样一个人才。
“没关系,你让她尽力就行,待我想办法给她寻到新书,以及教她机巧炼器的师父,再继续钻研此道。”
方伏藏颔首。
“月娘这些时日修行进步颇大,我明日再将市面上搜罗的那些灵雍试题整理好,争取今年入冬前,让她笔试达到甲等水准。”
琉玉难得见方伏藏如此干劲,眨了眨眼问:
“明日你不是休沐吗?这种加班,我可不给加班补贴的。”
方伏藏沉声缓缓道:
“月娘说得没错,我这个年纪,正是该拼的时候。”
他原本只是想稍微拼一拼的,毕竟琉玉当日维护之举,是真的令他有所触动。
但月娘自从那日夜宴后,铆足了劲修行,每天卯时起,子时睡,一开口就是“小姐为了师父得罪了天下世族,师父,你睡得着吗,反正我睡不着”。
方伏藏觉得得罪天下世族的根本原因好像不在他身上。
但耐不住月娘整日念叨,还有兰若——
兰若倒是没念,因为他假死的事,她气到现在,根本就不见他。
他若是想阻止兰若与申屠氏联姻,除了竭尽全力替小姐扳倒申屠氏和钟离氏,似乎也没有别的办法。
琉玉闻言笑眯眯道:
“宁欺白须公,莫欺少年穷,有志气。”
“……小姐,已经三十出头,人到中年了。”
其实对于寿数足有数百岁的修者而言,三十远不到中年。
琉玉拍了拍他的肩,敷衍道:
“那就莫欺中年穷。”
虽然有钟离氏从中作梗,但龙兑城的仙道院和龙雀城的荒田开垦还是得以缓慢推行。
至月末时,第一批相里氏的粟稻良种已经在即墨氏的坞堡内种下,龙兑城的两座仙道院也在妖鬼的昼夜倒班下迅速建成。
“真不愧是妖鬼,你们干这一行实在是有天赋。”
琉玉去仙道院视察回来后忍不住向墨麟赞叹。
墨麟撩起帘子从隔间出来,瞥她一眼道:
“不只是天赋的缘故,你那日在夜宴上说的那番话在他们之间传开后,他们视你如视神祇,从前是拿钱办事,如今是奉神祇诏令,自然更卖命些。”
琉玉卧倒在榻上,乌发如瀑布顺着床沿垂落。
刚沐浴过的墨麟从她面前经过,寝衣质地轻薄,能隐约看到他身上妖纹顺着腹部蔓延向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