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说不出来自己为何会对那只傀将有如此大的敌意,明明它甚至无法开口说一句话,但他只要看到那只傀将靠近琉玉,浑身上下的每一寸血肉都在狂吠,想要将它从她的身边驱赶开。
就好像……就好像它与他是互斥的两端。
二者之间,水火不容。
如果它接近琉玉,那么自己就会被远远抛开。
墨麟自己也觉得这个念头实在有些莫名其妙,但光是对方的异火胜过自己这一点,就足够令他生出强烈的危机感。
这一次它靠近琉玉似乎并无杀意。
那下一次呢?
等钟离氏修好这只傀将之后,它真要对琉玉不利,他能保护好她吗?
琉玉从他眼中看出这样沉重的畏惧,甚至有几分垂头丧气的低沉,不仅没有半分轻视,甚至还觉得他这副模样实在可爱。
“我知道啊,而且我也打不过,那又如何?”
打不过想办法就是了,又没到死到临头那一步,这么苦大仇深做什么?
墨麟看着她毫无畏惧的清冽眸光,良久才道:
“……你不明白,那个东西,绝对不是寻常的傀将,我有个猜测……你还记得九方家派九方少庚去过崖山吗?”
琉玉眼睫颤了颤。
“崖山天门,是封印天外邪魔的地方,我不知道他们做了什么,但很有可能,那缕黑色异火,甚至是那只傀将……都与天外邪魔有关。”
继承了天外邪魔一半血脉的他,觉醒了无量鬼火与天授鬼律。
这不是凭空而来的。
是他的血脉发生返祖,纯正的邪魔之力让他天赋卓绝,无师自通了无量鬼火,甚至在炼成无量鬼火的那一日,脑海之中突然浮现出天下三十万六千妖鬼的名讳,拥有了统御妖鬼的能力。
墨麟不知道那个傀将是不是被天外邪魔选中的第二个他。
但这股异火,一定与天外邪魔脱不了干系。
他将这些猜测一一梳理告诉了琉玉,最后才嗓音干涩道:
“所以,我只有尽快变得更强,你明白吗?”
他和琉玉不同。
在他的生存规则里面,世间是巨大的荒野丛林,绝对意义的强大是守护领地与族群的唯一法则,只要稍微显露弱态,就有被暗中窥伺的敌人咬断脖颈的危险。
弱小就会被掠夺,生命,领地,亲友,还有……爱人。
他只有足够强,才能死死咬住他来之不易的所有物。
“不是你,”少女捧着他的脸,一字一顿道,“是我们。”
墨麟看着她近在咫尺的双眸,呼吸有一瞬的错乱。
“这一世,我会变得很强,很强,我会保护我的夫君,再也不让他吃那么多苦,再也不会让他死在我的面前。”
第78章
“即墨小姐, 月姑娘,这边请。”
雨后初霁,钟离氏派人拜访即墨氏的竹坞, 邀琉玉与月娘登门共商傀将之事。
前来迎接的是一名三十岁左右的女使和几名小女使。
穿过几重院落,两人在女使的引路下登上一座廊桥后,走到一半, 便见桥上的一双双眼睛朝她们望了过来。
乌泱泱二十多人,应该都是钟离氏最顶尖的炼器师。
其中为首的男子长髯蜂目,神识沉敏,正静静地朝琉玉投来审视目光。
琉玉知道他是谁。
——钟离嶷, 钟离灵沼的父亲, 也是阴山泽的好友,前世出卖琉玉, 杀害柳娘之人。
垂在袖中的指尖缓慢掐进掌心,但琉玉的面上却攒出一个云淡风轻的笑容。
“没想到钟离氏在青铜城的一处小小别居都如此豪奢, 不愧是大晁屈指一数的一等世族。”
钟离嶷面上不显, 但不得不说,这个即墨瑰令他颇觉失望。
仙家世族一看出身, 二看样貌,三才看本事。
眼前的年轻家主出身于一个名不见经传的三流世族,样貌又如此平平无奇,若非实在干出了一些了不得的大事,看惯了风流人物的钟离嶷根本不会多看其一眼。
这样一个看起来平平无奇的女孩子, 真的是那个让灵沼一听见她的名字, 就气得理智全失的即墨瑰?
“小小陋居, 让即墨小姐见笑了。”
语调平淡地寒暄了几句,钟离嶷这才看了眼月娘。
“月姑娘, 听闻你前些日子只用很短的时间,就将这些傀将从六境实力提升至七境,可以告诉我们,你是怎么做到的吗?”
月娘头一次被这么多的世族审视打量。
按理说这应该是她人生巅峰的时刻,但月娘见到这些熏衣剃面,傅粉施朱的世族,脑子里想到的却全都是那日钟离家长老一剑斩落钟无庸脑袋的一幕。
熏香掩不住那日的血腥气。
他们风雅温和的语调,听上去还没有九幽的妖鬼好相处。
月娘很想回九幽。
但师父告诉过她,她如今不只身系琉玉小姐的计划,也是即墨氏的招牌,甚至是大晁无数庶人的招牌。
她的存在就是让天下人都知道,哪怕是出身贫贱的庶人,也能有同这些世族子弟一较高下的能力。
所以,她必须得到《仙工开物》的传承。
必须朝着一个,她自己都没想过的位置攀爬。
十一岁的小姑娘深吸一口气,缓缓迈开了步伐,向这群出身尊贵的贵人们走去。
琉玉看着这些原本对月娘颇有质疑的炼器师们神色松动,从居高临下的审视,逐渐化作不敢置信的震撼,再到最后,所有人瞧着月娘的神情都汇聚成一句话——
这个小姑娘,怎么偏偏就不是他们钟离氏的子孙后代呢?
“——即墨氏真的舍得将这样一个天才,就这么拱手让人?”
钟离嶷从侃侃而谈的月娘身上收回视线,看向朱红栏杆旁的少女。
她半倚半坐,姿态随意,轻晃的绣鞋牵动罗裙裙摆,如水波漾开,颇有世族风流洒脱的风姿,倒衬得那张无甚特别的容貌也灵动从容,气韵独特。
钟离嶷的脑海里不期然地浮现出一张脸来。
——“仙京风流,公子泽独占八斗”,当年名动仙京的阴山氏二公子,除了那张脸以外,举止谈吐,亦可称清畅似达,风流标举。
听到钟离嶷这么问,一双乌沉沉的墨瞳望了过来。
有那么一瞬间,钟离嶷感受到一种莫名摄人的眸光,但又很快化作盈盈浅笑。
“生在钟鸣鼎食之家,天才才能是真正的天才,那些生在田埂里的农夫之中,即便有天纵奇才,也一生都不会知道自己的天赋,钟离氏与即墨氏的差距,正如富庶之家与乡野贫户,与其蹉跎一个天才,倒不如成全她,也给自己换点更实际的东西。”
钟离嶷被这番话恭维得很舒心。
像她这样年纪的小姑娘,少有如此识趣的,大多都自视甚高,看不清自己的位置,和那种愚笨的少年人多谈几句,都叫人觉得厌烦。
他招了招手,随从抬来沉甸甸的一箱子。
打开一眼,金株的光几乎晃花了琉玉的眼睛。
“这里是五十万金株,其中四十万,是对即墨小姐的谢礼,另外十万,是当日即墨小姐出资改造傀将的补偿。”
钟离嶷说完,又似是而非地提了一句:
“即墨小姐要培养收容进龙雀城坞堡内的那些平民,所耗想必不菲,这些金株聊做支援,还请即墨小姐务必收下。”
这话是在暗示她,若那些平民之中还有月娘这样的天才,可一并送往钟离氏。
琉玉抿出一丝微妙笑意:
“那是自然,多谢钟离氏慷慨解囊。”
随口画个饼,谁知道钟离氏能不能活到那时候都还不一定呢。
但这五十万金株可是货真价实地落进了她的口袋。
恐怕钟离氏的青黄不接,已经到一个格外严峻的程度了,所以才会不惜斥巨资,一方面拿下月娘,另一方面拉拢即墨氏成为他们的家臣。
金株被收入芥子袋中,琉玉正要抬手接过,却被一只冰冷的手蓦然抓住腕骨。
“父亲,你这是被人卖了还在给人数钱,简直糊涂。”
琉玉掀起眼帘,似笑非笑地瞧着突兀出现在此地的钟离灵沼。
“灵沼小姐,好久不见。”
少女笑眯眯问:
“上次下手重了些,多有得罪,不知伤好全了吗?”
攥住琉玉手腕的手指收拢几分,似欲捏断她的手骨。
钟离灵沼面上如覆寒霜,但这次她倒没有理会琉玉看似乖顺实则挑衅的话,而是对钟离嶷道:
“五十万金株,都够她把龙雀城的那些农人真养出一批修者了,父亲,您这是养虎为患,迟早反受其害!”
“灵沼!”
钟离嶷面色沉了下来,他瞥了眼身后已经望过来的族人,低声道:
“莫要在人前失礼,这是族中长老们的共同决定——”
“祖母尚不知晓!这决定岂能算数!”
她不提老太太还好,一提这位老太太,琉玉瞧见钟离嶷的面色更坚定三分。
“你祖母病重,如今钟离氏之中,是家主与你父亲做主,灵沼,是不是平日我太纵容你,竟叫你一而再再而三的任性妄为,在外人面前也敢如此放肆!”
“我只说一遍,灵沼,松手。”
钟离灵沼眸带愤然,痛恨失望的眼神几乎要洞穿眼前的男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