站在朝鸢伞下的琉玉偏头笑道:
“忙完了就进去喝汤, 朝暝一大早煲的,正好暖身。”
“好耶——山魈!把你手里的热水放下!你是笨蛋吗!”
被鬼女揪住辫子的山魈不明所以:“不是怕把树冻坏才要清雪?我觉得倒热水更快啊……痛痛痛鬼女你再不松手我真的会揍你!”
“你要是把树浇死了, 等尊主回来你才会被揍!”
妖鬼们的吵闹声没入内室, 琉玉听着耳畔密雪落在伞面上的碎玉声,看着院中那株枯枝崎岖的山樱树出神。
身后有人缓步靠近。
“即墨家已经引起了九方潜的怀疑, 恐怕过不了多久,他就会将即墨家和你联系起来。”
琉玉听着慕苍水的话,头也不回地道:
“那也晚了。”
慕苍水瞧她一眼,面容含笑:
“的确晚了,但凡他知道即墨氏一直在给九幽的妖鬼大军提供粮草, 他也不敢让尊主出妖鬼长城。”
九方潜敢动龙脉基石, 允诺让墨麟率妖鬼出妖鬼长城, 一直建立在一个前提上。
——九幽没有粮草来源。
没有粮草,一旦出兵, 就只能一路打,一路凑。
乱世天灾人祸不断,粮食比金银重要,哪怕是富庶世族也会将手中粮食捏得死死的。
九幽大举出兵,出兵一日,大军就要吃一日的粮食,粮食吃光,就只能通过烧杀抢掠来维持生存。
所以,就算墨麟真的拿下了申屠氏的城池,九方潜也不担心自己养出一个劲敌。
只要屠城,只要烧杀抢掠,妖鬼就永远是与人族不死不休的邪魔。
百姓不会承认他们的人族血脉,只会动用一切力量凝聚起来,将他们赶出人族的地盘。
但现在。
阴兰若花了七日时间,理清了即墨氏手头资财,盘点了相里氏遗留下来的谷仓,以及开春后龙雀城坞堡内的新稻收成,推算出了这些汇总起来能最大程度供养的妖鬼大军。
同时,还需要依靠阴山氏在西境虞渊的坊市和仓驿,不动声色地调动粮草,供应前线。
这一切准备就绪,琉玉才看着墨麟点兵离开九幽,向坐拥六城的申屠氏发难。
所有人都将妖鬼入侵人族城池当成灾难,所有人都等着看妖鬼屠城——
但琉玉偏不让他们如愿。
只要有她在一日,麾下的妖鬼和人族就都不用为了果腹而去烧杀抢掠。
只要有墨麟在一日,任何一个欲伤害无辜百姓复仇的妖鬼,都会按照军纪严惩。
“——九方家想看九幽妖鬼与全天下为敌,你倒好,一下子把这天底下所有世族都架在火上烤了,今后谁要是打下城池后不像墨麟那样发米发粮,岂不是要被百姓戳脊梁骨,说连妖鬼都不如了?”
从雪中徐徐踱步而来的阴山岐悠悠出声。
琉玉打量着这个许久未见的三叔,视线落在他手里勾着的芥子袋上。
“你拿的什么?”
阴山岐挑眉,蔫坏蔫坏地笑:
“是再给他们添一把火的干柴。”
他将芥子袋丢给琉玉,打开一看,原来是一摞诗集。
琉玉正疑惑,翻开诗集一看才明白他的意思。
——这些居然都是鬼道院里的妖鬼所写的诗文。
琉玉扫过其中几句“石脉水流泉滴沙,鬼灯如漆点松花”,一时有些不敢相信。
“这是那些妖鬼写的?”
阴山岐笑道:
“虽有一些经了我的手润色过,不过绝大部分还真是他们自己写的,从前觉得这些妖鬼浅薄蒙昧,不料只是大才藏于俗世,稍经雕琢,璞玉自会生辉。”
说起来,还多亏了南宫曜带过来的那些藏书。
没有这些浩如烟海的诗书典籍供养,就算有大才,也难崭露头角。
阴山岐吹了吹诗集上落的雪花,垂眸道:
“你若真想让人族改变对妖鬼的印象,光靠墨麟那边的表演可不够,这些诗文不比兵强马壮,但也有自己的用处。”
琉玉掀起眼帘扫他一眼。
“三叔,没想到你还……”
“话还没说完呢。”
他笑眯眯摊开手掌。
“诗集上面的一字一句都是本人辛苦指点誊抄的血汗,你开的那点月俸还不够我的灯油钱,诗集一本十个金株,打包价一百金株,顺便一提,我还与白萍汀合开了一间书局,你想要大批量出书,价钱可以另谈,看在你是我小侄女的份上,会给你一个友情价的。”
琉玉:“……”
她三叔看起来,是真的被钱逼得走投无路了。
看着阴山岐的身影步入殿内,琉玉忽然想起,还有十日就是除夕。
墨麟昨日传讯,说还要在炼器工坊的分成上与申屠襄磨一磨,加上回程路途,除夕怎么算也来不及赶回。
这些事都是琉玉要他去办的,事情太多办不完倒也不奇怪,只是——
琉玉只是有些想他。
她踩着积雪,摸了摸那株尚在沉睡的山樱树,想象着春归大地时山樱开遍九幽的景色。
一定会比仙都玉京更美。
当夜,丑时三刻,夜色正浓,榻上浅眠的琉玉被披衣提灯而来的朝暝朝鸢叫醒。
“……出什么事了?”
两人身上凝着夜雪,琉玉还没完全从梦中醒来,先被他们身上的寒意拂面。
她迷迷糊糊见朝暝点灯,朝鸢捧着通讯阵置于案几上,跟在他们身后的几名女使也安静迅速地替她更衣,第一反应便觉得不是什么好事。
这一幕甚至有些熟悉。
“是宁小姐,”朝鸢半蹲在榻边,认真凝望着琉玉的眼,“她说有很重要的事,必须立刻告诉你。”
额角有些尖锐的刺痛感传来,琉玉想起这一幕为何有些熟悉了。
上一世,也是这样的深夜,仙都玉京传讯给她,告知阴山泽与南宫镜的死讯。
琉玉神台顿时一片清明。
接通的通讯阵内浮现出檀宁的脸。
仍是新月笼眉,春桃拂脸的矜贵模样,纵然是夜深匆忙会面,她摘下钗环的发髻也特意挽了一个简单发式,可见平日就连睡觉时都极注意仪态,一丝不苟到了极致。
只是琉玉粗粗打量,她头顶发髻像是被什么勾了一下,松了几缕发丝。
配上她这副正襟危坐的模样,有种滑稽的端庄郑重。
“听着,我现在有件很严肃的事要同你说,虽然很严重但我希望你别乱了阵脚,我已经在想办法了只是觉得这件事你应该知道所以才大半夜把你叫起来,并不是我真的束手无策……”
琉玉压了压脾气,挤出三个字:
“说重点。”
“——父亲生病了,似乎有些严重,还吐血了。”
耳畔静了一下。
内室烛火轻摇,琉璃灯在窗缝吹入的一缕寒风中颤颤打了个旋。
良久,琉玉抬眸瞧着眼里含着泪光的檀宁,道:
“但你看起来确实有点束手无策。”
“……”
憋了半天,并不想在琉玉面前露怯的她还是忍不住用袖子猛擦了两下眼。
再抬起头的时候,檀宁眼底露出几分空茫神色,她道:
“家里最近出了很多事。”
“娘亲说西境虞渊的坊市丢了,阴山氏的根基塌了一半,南宫舅舅出事之后,母亲不再去王畿,将朝堂搬到了我们自家府邸内,但连我都知道,这些官员虽然身肩实事,官职却不高,那些身居高位的世族如今都在九方家与钟离家的府邸内——人人都说,阴山家已经大不如前。”
“现在连父亲都出事了,”檀宁乌黑的眼珠定定望过来,垂在衣摆上的手指紧攥,“你……你会回来吗?”
她其实想问的是,你能回来吗?
檀宁已经听说了妖鬼墨麟率领万鬼出巡,打下申屠氏三座城池的消息。
尽管没听说他们夺下边境这几座城后有什么暴行,但九幽妖鬼实力增强,阴山氏却日薄西山,琉玉这个尊后在其中的位置会变得相当微妙。
妖鬼对建立了无色城的阴山氏能有什么好态度。
最坏的情况,琉玉连性命都可能不保,更别说能自由地离开九幽。
但她却听到琉玉用笃定的语气回答:
“我会尽快动身回来。”
压在檀宁心口的那块石头蓦然一松。
随后她才发现,虽然自己不肯承认,但在这个家里,能给人带来安全感的除了父亲和母亲,就是琉玉这个跟她不对付的便宜姐姐了。
“但你先把爹爹的情况从头到尾跟我说一遍,越详细越好。”
檀宁打起了几分精神。
这件事的起源,还要从九方妙仪说起。
三日前,灵雍冬试结束,学宫放年学三十日,回程路上九方家的车架与她并行,檀宁原本以为是九方彰华,对方掀开车帘,却是阔别了好几个月的妙仪。
她举着纸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