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麟也从南宫镜的这句话中咀嚼出了这个意味。
原本笼上一层沉郁的面容像是裂开了一条缝隙,缝隙之下, 有什么汹涌浓烈的情绪翻涌挤压,争抢着要撕裂缝隙满溢而出。
自下而上的凝视,像威慑敌人的蛇。
他动了动唇道:“遵命。”
本要松开琉玉的手指复而紧握,十指紧扣,亲密无间。
那样的眼神, 简直像浸透了蛇类毒素一样。
台阶上有衣料摩挲的声音响起。
枕着石狮子的妙仪在一触即发的气氛中醒来。
【琉玉你回来啦!画舫好玩吗!我睡过头了都没看到今晚的祥龙焰火!】
常年用纸板对话的她眨眼便写好了想说的话。
只是在看到琉玉与那名妖鬼交叠的双手时, 妙仪愣了一下, 又沉下脸来提笔挥下几个大字:
【不要用碰过别的女人的手去牵琉玉!!!!】
墨麟只扫了那行字一眼,转头看向琉玉。
九方家究竟是怎么教这个小女儿的?
傻子吗?
琉玉笑道:“你怎么在门口睡, 这么冷。”
妙仪也不明白为什么要一定要在门口等,但她到底不好在这里揭大哥的底,于是只是回答:
【就是啊好冷好冷,想吃你们家膳夫做的金玉羹了】
她一边说着,一边牵起琉玉的另一只手往门内去,九方彰华却在她身后呵斥一声:
“妙仪,你该回去了。”
妙仪奇怪地回头望向他。
九方彰华视线望入府邸深处,被石灯映亮的小径幽深寂静,最深处似有妖鬼们推杯换盏的声音传来。
阴山氏府邸对于九方家的人来说已不再安全,妙仪不能进去。
“雁姨娘还在家里等你。”
【娘早就睡啦,她又从来都不守岁】
大哥在这里等三个时辰,不就是为了见阴山氏的人吗?还不惜带上自己,就怕琉玉不想见他,哪有见到了人就把她丢开的道理?
妙仪不管那么多,摸了摸门口大黄的脑袋后便直接钻进了阴山氏的大门。
名为诚伯的老仆在门口对妙仪笑道:
“妙仪小姐好久没来了,想吃什么?”
妙仪低头唰唰开始点菜。
“……彰华怎么来了?”在墨麟背上的阴山泽转醒,睡了一觉的他酒醒了不少,“今夜阖家团圆,怎么不在家中陪陪弟弟妹妹?”
九方彰华看着缓缓落地的阴山泽。
师父性情随和,无论是对贩夫走卒还是王公贵族都是同样一副笑容,可今日见他,眼中笑意却比此刻月色还要黯淡几分。
“白日在灵雍耽搁太久,备的节礼没能及时送来,彰便想着亲自来一趟。”
阴山泽脚步不太稳,身上珠玉相撞,脆响声一路至九方彰华身前。
“琼露酿?”
九方彰华将手中酒坛交给仆役,微笑道:
“听闻师父近日身体不适,戒酒数月,彰便将埋在家中梨树下的琼露酿启了出来,琼露酿有酒香而非酒,师父若实在嘴馋,可饮此酿。”
潋滟如浓酒的琥珀色眼底映着那坛琼露酿,荡起几分波澜。
“埋了十年,的确到了可以启出来的时候了。”
“当年与师父在古籍中偶得此酿配方,钻研数日,方才成功,为此还被父亲责罚一顿,认为玩物丧志……若非师父庇护,就不会有这琼露酿,也不会有今日的彰华。”
黑色狐裘下探出一只养尊处优的手,阴山泽揭开酒坛,果然闻到醇厚酒香飘入鼻息。
零星雪花落入酒酿,眨眼消融不见。
“这些事隔得太久,我都快不记得了。”
九方彰华仪态端正地见礼,道:
“对师父或许不值一提,但彰却不敢忘怀。”
真的吗?
阴山泽眸色深深地望着这个自己亲眼看着长大的徒弟。
如果真的不敢忘怀,哪怕因为立场而不得不对他痛下杀手,前世又为何要对琉玉赶尽杀绝?为何不顾檀宁的意愿执意要娶她来巩固自己的权柄?
直到现在。
还要将妙仪,将这坛琼露酿当做自己的筹码,来达成自己刺探阴山氏的目的。
他曾以为彰华也是很喜欢这个家的。
但现在看来,是他想错了。
“再烫一壶青梅酒——不是我喝,给小妙仪的,在外面冻了这么久,得喝一盏热酒暖身才行……”
阴山泽面含浅笑,跨过门槛而入,似乎默许了九方彰华入内。
跟着阴山泽,一众仆役亲卫鱼贯而入,琉玉从他身旁经过时,九方彰华忽而出声:
“琉玉。”
越过他的少女停下脚步。
“是他逼迫你吗?”
琉玉突然觉得有些好笑。
九方彰华不是个蠢人,但到了这种地步,他还能问出这个问题,还想自欺欺人——他是想听到什么样的答案呢?
琉玉正欲开口,身旁的妖鬼却忽然出声:
“即便是我强迫她如此,你又当如何?”
琉玉有些意外地看向他。
“你会救她吗?你想从我这里夺走她吗?”
九方彰华以为他是在挑衅与炫耀,然而乌发垂肩的英俊妖鬼眉眼肃杀,眼底燃烧的却是更加浓烈的愤怒。
愤怒?
他在愤怒什么?
九方彰华微微有些错愕。
没了耐心的墨麟沉声道:“说话。”
长身玉立的贵公子回过神来,因他如此粗鄙无礼的语调而轻蹙眉头,唇角礼貌性的笑意也淡去几分。
“琉玉绝非任人争夺的物件,九幽尊主,你将琉玉当成什么了?”
恍若深渊的瞳仁似是竖了起来,墨麟盯着他的脸,像是剖开这层假面,看清了他的虚伪。
“你不敢救她,你怕我?”
九方彰华脸上彻底失去笑意,眼眸淡漠地凝视眼前妖鬼。
匹夫之怒,难成大器。
他绝非被人三两句话讥讽就失了理智的毛头小子。
“天下之大,阁下也不过只是九境巅峰,人外有人天外有天,阁下今日如此狂悖无礼,焉知我九方家没有对付阁下的手段?”
琉玉顿时猜到他指的是什么。
天甲三十一。
他不知道那就是前世的墨麟,竟以此来威胁。
墨麟倏然冷笑,冰冷怒火无声灼烧:
“九方家对不对付我,似乎不由你来决定,若我此刻告诉九方潜,我同意与九方家联手,无论是钟离氏还是即墨氏,甚至是阴山氏,吞下之后都可以由你我两家共同瓜分——九方彰华,你要阻拦吗?你会赌上你的性命去救她吗?”
压迫感极强的视线伴随着咄咄逼人的话语。
九方彰华未料到他会用这样的方式来挑拨他和琉玉,垂在袖中的指节攥紧。
“我……”
“你不会。”
笃定说出这个答案后,眼前妖鬼的神色似乎更加愤怒。
“你不是喜欢她吗?为什么不救她?你与她青梅竹马,整个仙都玉京的人都知道你们天生一对,你为什么要这样对她?”
他在血境洄游中看到了琉玉的无助。
前世柳娘被钟离嶷所擒,檀宁哀求她向九方彰华秘密去信,寄希望他能看在往日情面上救下柳娘,琉玉无计可施,只能一试。
那时的九方彰华经过百年经营,已经与九方潜分庭抗礼,在族内有足够的话语权。
他可以救下无足轻重的柳娘,但他却回信给琉玉,给她开出了一个条件。
他要琉玉自废炁海,嫁入九方家,交出阴山氏余下部曲,如此,才肯救柳娘一命。
琉玉没有同意,就算她肯同意,阴山氏的家臣,甚至是檀宁都不会允许她放弃阴山氏的血海深仇。
但九方彰华就这样,把一件没有选择权的事,压在了琉玉面前。
他让琉玉亲眼看着柳娘因为她拒绝这个提议而死在她面前,他骗得檀宁背着所有人自投罗网,让琉玉背负着这种负罪感,前世到死都想救出檀宁来赎罪。
墨麟从不否认他对九方彰华的嫉妒。
簪缨世族出身的贵公子有他此生都不会得到的良好教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