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不是在九幽吗?
那个妖鬼墨麟怎么肯放她到处乱跑!?
阴山岐穿鞋的速度都快了几分。
传话的仆役缓了口气,又继续道:
“大小姐一来,就让她带来的两名妖鬼把在场的人都关了起来,还叫阴管家召各家据点的计簿入宅,要和她带来的账本对账,大小姐打得咱们措手不及,计簿不知内情,有半数带的都是真账,还有——大小姐开了通讯阵,要将此事告诉镜夫人呢!”
听到最后一句话,被自己的脚绊了一下的阴山岐原地一个踉跄,差点从楼上摔下去。
他回头,取了两金丢在琵琶女的脚边,神色茫然的琵琶女和传话仆役抬头,正对上阴山岐咬牙切齿的模样。
“拿你的琵琶,替我抽他两巴掌!”
传个话半天抓不住重点!
什么玩意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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阴山岐赶回宅中时,琉玉正坐在堂上用昼食。
“——味道不错,就是素了些,你们这儿的膳夫炙羊肉做得如何?”
一跨进门,阴山岐就看到了旁边金光流转的通讯阵,见其中并无人影,他稍稍松了口气。
太平城山高水远,要联系上仙都玉京且要等一阵呢,看来他回来得还算及时。
“几日不见,你怎么口味大改,喜欢炙羊肉这等粗劣菜肴了?你要真想吃,三叔待会儿就遣人去太平城最大的酒楼替你把大师傅请来,别说一道炙羊肉,你点上一折子都行。”
声如鸣金,铿锵入耳。
琉玉抬起头来,只见着一身红黑相间宽袍的青年款步而来,正是从小看着她长大的三叔,阴山岐。
阴山氏的人都有一副极具欺骗性的好皮囊,她这位整日玩鹰遛鸟、风花雪月的三叔也同样如此。
他驻颜有术,看上去不过二十七八,乌发玉冠,瑞凤眼的眼尾内勾外翘,眼中含光,不笑也有三分风流佻达。
此刻他从容踏步入内,不见方才歌楼内的慌乱失措,倒确实一身世族子弟的气韵风华,让揽诸和鬼女第一眼都不禁高看几分。
琉玉笑意浅浅:
“我还以为三叔不欢迎我来呢。”
“这话说的,”他扫了眼与琉玉同桌而食的揽诸鬼女,两人没有刻意掩盖妖鬼身份,他蹙了蹙眉,“咱们一家人打断骨头连着筋,你是我看着长大的侄女,又一意孤行嫁得这么远,三叔肯定要替你爹娘多照顾你一些。”
从揽诸和鬼女身上收回视线,他向琉玉露出一个笑容:
“礼尚往来,你这个做侄女的,是不是也抬抬手,别为难你三叔了?”
琉玉眨眨眼,故作无辜:
“不太懂三叔的意思呢。”
“别演,”阴山岐沉了脸,凑近些道,“你这孩子都这么大了,怎么什么事儿都要跟你娘告状?我跟你说,我做这些你娘未必不知道,她都睁只眼闭只眼,你也别管闲事。”
“我娘知道?我怎么不信呢。”
琉玉甩了手里的筷子,浮在表面的笑意敛去,语速慢而沉地道:
“我娘要是知道你吃里扒外替外人给自己人挖坑,我不信她不扒了你的皮!”
阴山岐倏然瞪大眼。
“——什么吃里扒外,你这孩子简直没大没小!别拿这种话唬我,你三叔老实本分,你娘让我来这鸟不拉屎的地方我都来了,还有什么不满意的!挖什么坑!污蔑!”
嘴上这么说,阴山岐心底却直发虚。
做假户牒卖仙道院入学名额这事都耳提面命,让他们务必低调,怎么还是被人发现了!
而且还是被这个死小孩发现的。
琉玉十岁那年,正是他和南宫镜闹得最厉害的时候。
他是家中幼子,自幼得长辈偏宠,压根不服气南宫镜掌家,认为以她的毫无出众之处的样貌与修为,在家里算算账理理琐事也就罢了,怎能插手家族大事的决策。
于是便处处给这个外姓人使绊子,让她管家不顺,举步维艰。
那时十岁的小琉玉已经显露出修行天赋,很得家中长辈喜欢,几乎是倾全力培养。
但再怎么培养,也只不过是个小孩子,他压根没放在心上。
——然后就在那一年冬夜,小琉玉趁他在酒楼喝多后支开他的亲卫,亲自套麻袋把他给打了一顿。
他十岁的小侄女!
把他套麻袋给打了!
阴山岐在仙都玉京高低也是个有名的纨绔,从来只有他揍别人,何时受过这样的奇耻大辱。
他看琉玉不顺眼,琉玉看他亦如是。
她的这个纨绔三叔,基本上成事不足败事有余,正经事没见办好过一次,但歪门邪道却手到擒来,从小不知被族老们教训过多少次。
可琉玉怎么也想不到,他会出卖家族。
上一世,在阴山氏出事之前就有流言蜚语,说当初妖鬼墨麟能够撕开无色城的口子,率领妖鬼们逃出大晁,都是阴山氏在暗中相助。
还说阴山氏背后向九幽输送大量金银,扶持妖鬼,有一统大晁自立为帝的野心。
这一切流言蜚语,几大世族清查阴山氏后找到了明确的线索。
他们在太平城,查到了阴山氏伪造长城玉令供妖鬼隐秘穿过妖鬼长城,以及向九幽输送资金的证据。
而她三叔,在前世阴山氏覆灭后便生不见人死不见尸。
这些线索拼凑起来,除了阴山岐被人收买出卖阴山氏,琉玉想不到别的结论。
所以,琉玉今日才会隐藏身份来诈他,她曾经和玉面蜘蛛合作过,知道他的信物是蛛丝结,假扮玉面蜘蛛的人并不困难,最后也果真将阴山岐诈了出来。
“……真是不见棺材不掉泪。”
琉玉拍了拍手。
一旁的揽诸和鬼女看热闹看得正入迷,见琉玉拍手,揽诸随手就给刚甩了筷子的琉玉递上了一双新筷子。
琉玉缓缓回头看他。
四目相对,揽诸后知后觉。
“哦哦哦,带人上来是吧!”
揽诸这才回后面招了招手,将之前被他们唬住交了底的几个下属带了上来。
阴山岐与这几个被扣住的下属大眼瞪小眼,才回过神:
“——你们说的不是卖仙道院入学位的事啊。”
琉玉歪头瞧他,气笑了。
她这个三叔真是越查越有啊。
阴山岐反应过来,自知失言,忙掩盖住多余神色,大马金刀地在席间落座。
“这件事你不用谢我,这都是我这个三叔该做的。”
琉玉这下是真的笑了:“我还得谢你?”
“你要谢我的还不止这一件呢。”
阴山岐理了理袖口,眉梢微挑。
“你那个九幽的妖鬼夫君,常派人来我这儿采购物资,我扫了一眼,买的大多都是你喜欢的东西,我一看,简直就是癞蛤蟆想吃天鹅肉嘛,他来买,我就翻三倍卖!”
“从他身上赚的钱,我反手就送给那个什么玉面蜘蛛,还拉来了九方家和钟离家与我一道合作,待玉面蜘蛛与你夫君打起来,九幽日渐衰微,你不就能趁早脱身回家——怎么样,三叔对你够好吧?好几次都险些被那妖鬼墨麟察觉,但应该瞒得挺好,他若真知道了,怕是头一个就要了我的命……”
琉玉看着阴山岐一副等着挨夸的得意神采,只觉呼吸沉重,胸口像被压了一块石头。
不。
他知道。
难怪前世的墨麟花了百年时间与玉面蜘蛛周旋,当时她只觉她这个妖鬼夫君愚笨,不知道去调查到底是何人在背后扶持玉面蜘蛛,趁早斩断他背后的力量。
可他若是早就调查过,知道那个人是她三叔呢?
他会不会认为,这也是她的授意?
更别提前世她为了安全撤离九幽,还真的与玉面蜘蛛联手过。
……想不通。
琉玉无论如何也想不通。
若是有了这么多的误解,为何前世到最后,他还愿意孤身赴玉京,去替她敛尸,为她立碑。
但有一件事,琉玉此刻是想得通的。
咔嚓一声。
手里的筷子被她拦腰折断。
她缓缓抬眸,与对面的阴山岐四目相对。
等着被感谢的阴山岐忽然生出一种不太妙的预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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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极夜宫时已是亥时。
浸没在凄清月色下的极夜宫似乎比往常寂静许多,墨麟踏入宫内才想起来,那对双生子和琉玉的近身女使跟着白萍汀去了鬼道院,今日估计会宿在那边。
这些人不在,便也没人盯着他入楼净手更衣,本该怎么舒服怎么来。
但到最后,他还是莫名其妙地沐浴干净,换了琉玉给他备的寝衣,这才回到内室。
内室一片静寂,只有一脉若有若无的香息还未散去。
此刻他好像才有时间观察这间屋子。
桌上散落着她平时惯用的笔墨纸砚,一旁的妆奁没来得及收拾,摆了些她戴过的钗环镯子,以及之前她用过的栀花香膏。
墨麟在她用架子撑开的寝衣上,敏锐地捕捉到几分香膏留下的淡香。
女使今日走得匆忙,还未来得及收走清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