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不是——
“山鬼开道,撤!”
崖底三千妖鬼被这山鬼龙铃所摄,纷纷听其号令,向九幽妖鬼包围圈内最薄弱的一处发起突围。
神荼瞧见这一幕,啧声道:
“本以为今日轮不到我们动手,没想到此人竟有山鬼龙铃……”
“何为山鬼龙铃?”
底下突兀响起如珠玉相击的嗓音,神荼朝着下方望去,虽没认出用了易容幻术的琉玉,但从她方才举动看出是自己人,便解释:
“山鬼龙铃乃妖鬼法器,一铃可号令万千妖鬼,等同你们人族的符传。”
……符传。
这竟然是妖鬼的符传。
琉玉怔然望着不远处的朝她而来的绿衣妖鬼,脑海中与他重叠的,却是前世见他最后一面的模样。
那是琉玉收到父母死讯的第二日。
迟迟才来的墨麟叩响了集灵台的大门,见到她的时候,复杂眸色中似乎掠过了几分意外。
琉玉也在他幽绿眸底看到了自己的模样。
除却脸色有些苍白,眼下有淡淡乌青以外,几乎与寻常无异,他应该是因为没有在她脸上看到哭过的迹象而讶异。
一切发生得过于突然。
琉玉虽立刻做出应对之策,但毫无实感,只觉心口被人剜出血肉,空荡荡一片,却哭不出来。
夫妻二人阔别数月见面,琉玉以为他会安慰自己几句,无论是真心还是假意。
但他沉默良久,最终只是将一枚系了红绳的铜铃放在桌上,对她道:
“这是山鬼龙铃。”
“带着它,无论你在何处,我会找到你。”
集灵台更漏迢递,香息浮动,他手中的铜铃放在桌案上时碰撞出一声低响。
那时的琉玉垂眸凝视着那枚铜铃,心想——
他这是担心自己跑掉吗。
但她并未问出这句话。
因为她那时确实已经策划好如何从九幽全身而退,没有人能够阻拦她。
只是莫名的,那时两人同处一室,琉玉没有赶他离开,他也似乎并不着急走。
双方都沉默许久,如同他们这段两地分居、各怀目的的婚姻一样,一开始还有矛盾不满,但到最后,只剩下相顾无言的死寂,连一句安慰的话说出口,似乎也显得古怪。
琉玉回忆起来,他与墨麟结为道侣的一百三十一年,两人之间除却公事,似乎也本来就沉默居多。
琉玉说不清自己在等什么。
但最后,直到更漏耗尽,日头西斜,门外女使前来询问尊主是否要留宿集灵台,她也没有等到她想要的东西。
“……若有事,可派人传话至极夜宫。”
临走前,琉玉凝视着他那截松绿色的衣摆。
他对衣饰从不上心,成婚百年,那一身绿袍的样式也好像翻来覆去只有那几种。
无趣又冷淡。
他的身影已至门边。
脚步顿住,绿衣妖鬼回身望向琉玉,因为逆着光,所以琉玉看不清他那时究竟是何表情,只听她那个少言寡语的妖鬼夫君道:
“我一直在。”
那是两人横跨生死再见前,他说的最后一句话。
纷繁片段从琉玉的脑海中掠过。
直至此时。
她才懵懵懂懂,终于从那些回忆中抽丝剥茧,寻到了一些端倪。
——他交给她的不是什么寻踪定位的法器,而是一只妖鬼大军,和一道能在危机时刻保她性命的护身符。
竟是如此。
墨麟扛着阴山岐朝琉玉走来。
本想问问她是否受伤,然而走了两步才突然想起自己此刻的妖鬼之态,唯恐又惹她不悦,脚步停在了离他尚有一段距离的地方。
“他无恙,只是炁海消耗过大,累晕了。”
山间夜雾升腾,墨麟隔着朦胧雾气望向不远处的少女,不知为何觉得她看自己的神色与往常有些不同。
“……还需要我做什么?”
他如此问。
充斥着妖鬼之炁的林间喊杀声震天,十二傩神大半镇守九幽未至,是上方的神荼郁垒两兄弟督战。
琉玉定定瞧了他好一会儿,面上才绽开一个笑容。
虽有易容幻术遮掩,然而昳丽之姿却仍从她眼角眉梢透出,琉玉轻轻颔首,眼风扫过那边正在突围的鹿鸣山妖鬼。
“我要那个。”
少女皙白手指一点,落在腾简手中的铜铃上。
墨麟有些意外,他本就有意取那枚山鬼龙铃,只是没想到琉玉会向他讨要那个。
她一向很有分寸,将两人之间的界限划得泾渭分明。
上方的神荼到现在也没看明白琉玉的身份,正猜测她是不是与墨麟有什么暧昧关系,就听琉玉来了这么一句,顿时露出一副了然神色。
……没想到他们尊主看着冷淡寡欲,竟然也会在外面养小情人啊。
方伏藏回过神来,心中也有了谋算。
懂了。
他今后要走的是九幽后宫外戚路线。
但正宫仿佛是那位阴山氏的大小姐,不好惹啊。
……算了,就算是为了三日一休沐和半年赏钱,他也得拼了!
神荼随口玩笑:“姑娘如此不把自己当外人,使唤我们尊主做这做那的,就不怕尊主贵体有损?”
山魈瞥了他一眼,并没有提醒他琉玉的身份,只等着看笑话。
下方很快响起少女的声音。
“为何要怕——”
少女懒懒掀起眼帘,杏子眸在月下如明珠折光。
她于杀伐声中轻描淡写道:
“我夫君,本就是举世难寻的强者。”
仿佛浑身血液凝固。
又蜂拥而起。
原本已将蛇鳞与触足缓缓平复的墨麟,此刻又感觉到那股强烈而不受控制的情绪在体内翻涌叫嚣。
而这一次,墨麟望着夜色中那双漾着温软星光的眼,竟连压抑克制的念头都逐渐褪去。
他站在那里。
任由自己被心底翻涌的爱意,彻底吞没。
第19章
这场混战在破晓时结束。
鹿鸣山三千妖鬼在山鬼龙铃的号令下将腾简团团包围, 神荼原本想凭万鬼出巡的兵势直接碾压,却被郁垒阻拦。
“这支妖鬼可收归九幽,还是尽量避免伤亡。”
神荼觉得他弟过于心慈手软。
但见尊主也是这个意思, 便没有争辩。
从今夜墨麟决定召万鬼来此时,腾简的败局就已经注定,无非是怎么死的区别而已。
只是没想到, 区区一个鹿鸣山的小卒,竟也有尊主亲自赐死的尊荣。
“——看在山鬼龙铃的份上,允你说一句遗言。”
在呼名治鬼之术的掌控下,腾简的膝盖骨紧贴地下泥土砸得粉碎, 他与这位当今的妖鬼之主连正经打过一架的机会都没有, 难道就要死了吗?
腾简不甘至极,却又无可奈何, 只得咬牙切齿道:
“今日……非你之胜……不过是你这黄口小儿得了天授……乃鬼律杀我!这鬼律本该属于渊天大人,你墨麟出身何等卑下, 被囚无色城百年寂寂无名, 不过是撞了大运就敢篡权夺位……”
微弱的骨骼断裂声。
没等他说完,扼住他颈骨的墨麟便毫无征兆地动手拧断了他的头颅, 仿佛碾死一只无足轻重的蚂蚁。
垂下的浓睫掩映着他的淡漠眼珠,残酷中又有一种奇怪的悲悯。
——妖鬼在大晁的地位已卑贱到了泥地里,居然还要在这其中分个高低贵贱吗?
不过,腾简所说也并非全无道理。
出身卑下。
寂寂无名。
撞了大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