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麟沉默了一下。
虽然他确实是这么想的,但是由她如此直白地说出来,连他自己都觉得肉麻。
“……你觉得是就是。”
正说着,他又抬起头,蹙眉盯着一妖鬼道:
“吃饭别发出声音。”
将猪蹄盖在饭上正吸溜吸溜往喉咙里倒的妖鬼顿时一僵。
不出声……吃饭不出声咋吃啊!
眼看着那名不知道该怎么吃饭的妖鬼快要把自己噎死,琉玉忍笑道:
“有一点点声音也没关系——其实吃饭吃得太斯文,瞧着也没什么胃口,还是大口吃饭看着更香呢。”
那妖鬼眼前一亮。
这话他爱听!
怎么他们家尊主比人家大小姐还讲究,怪事。
底下的方伏藏忍不住打量起琉玉。
见这位阴山氏的大小姐真的一边吃饭,一边瞧着那些吃相粗鲁的妖鬼,眼角眉梢还颇得乐趣的模样,方伏藏这才确定她并不是在作秀。
有许多自矜身份的世族,哪怕是让妖鬼奴隶做车架前踏脚的人凳,都嫌脏了自己的鞋。
更别提同桌而食。
更别提——
她还是从前那个无色城的城主之女。
整个大晁,若说有谁最有厌恶妖鬼的理由,那恐怕就是这位大小姐了。
如今却能与妖鬼打成一片。
假如这是她装出来的,方伏藏只会觉得正常。
可假如她是真的能够摈弃两族旧怨,放下自己生而高贵的架子,拉拢这些实力强悍的妖鬼——
方伏藏不禁朝玉山的方向投去一眼。
玉山那位靠着蛊惑人心,才能在九幽站稳脚跟的玉面蜘蛛,还能坐得住吗?
在旁边一桌与女使们安静吃饭的朝暝有些心不在焉。
“——为什么不高兴?”
刚与某个妖鬼比试完饭量的朝鸢在他旁边坐下。
朝暝看了看她的肚子,忍不住道:“你跟他们比饭量?疯了吗?”
虽然朝鸢在仙都玉京时就是出了名的能吃,但那也是和人比。
这些妖鬼或许因为比人族多长了一些躯干,饭量也是寻常人的好几倍,吃起饭来格外吓人。
“他们,很厉害。”
吃得太多,朝鸢双手托着脸,两眼发直地瞧着琉玉的方向,开口却是:
“你不喜欢他们。”
朝暝拧起眉头。
“……没有。”
“小姐和他们关系好,你不开心。”
朝暝望着那边吃了一整个狮子头的少女,眉头拧得直打结。
他眸色复杂道:
“小姐成婚后……与妖鬼走得太近了些,我不是厌恶这些妖鬼,我只是想到仙都玉京那些人会如何看待小姐……就心里发堵。”
他与朝鸢自幼同琉玉一起长大。
他们看着琉玉顺风顺水,璀璨耀眼的长大,也一直坚信,自家小姐永远都会是真正的天之骄子。
可现在呢?
因为嫁给一个妖鬼,小姐被姬氏名士称作“世族之耻辱”,从前那些对小姐围追堵截的世族公子,如今口中再不提她的名字,那些小姐的手下败将,更是趁机讥讽,拿小姐做闲暇无事的谈资。
他们算什么东西。
这些都是本家的同僚告诉他的,他并没有让小姐知道。
他还知道,即便鬼道院内的这些妖鬼对小姐似有改观,但在外面,在九幽,还有更多的人对小姐满怀成见。
“为了融入他们,小姐连猪蹄都吃了,他们竟然还对小姐有那么大的敌意……”
朝鸢看向那边的琉玉,实话实说:
“我觉得,小姐本来就爱吃。”
朝暝嗤之以鼻。
“而且——”朝鸢对弟弟道,“他们有他们的立场。”
想到无色城,朝暝眸色微闪,但还是道:
“那我也有我的立场,小姐真心相待,他们却在背后非议小姐,我就是不高兴。”
朝鸢眨眨眼,一针见血:
“你觉得他们低人一等。”
“我没有。”
“你有。”
所以才觉得小姐已经纡尊降贵,他们却还不识好歹。
朝暝有点恼羞成怒,不想再和姐姐说话,起身快步朝外走。
他心事重重,刚跨出门就撞上一道白影。
“唔。”
被撞了一下的朝暝连晃都没晃一下,倒是被他撞到的人,一下子身型不稳,仰面朝后方倒去。
朝暝及时拉住了她。
“没事……吧。”
月辉流泻般的长发在风中微扬。
雪白的裙袍,雪白的长睫,仿佛霜雪凝成的女子,踉跄一下后在朝暝的拉拽下勉强站稳。
风中有一丝幽微的梅香。
朝暝神色微怔。
“我没事,”女子抬眸,抿出一个笑容,“多谢贵人。”
-
刚吃过饭,琉玉就听说为鬼戏仙游祭裁衣的人来了。
阴山岐对别的兴趣淡淡,但对吃喝玩乐倒是很感兴趣,听说琉玉不仅要参加祭礼,还要筹备傩舞,连忙来凑热闹。
“唔……这布料虽然与仙都玉京的风尚不同,但倒也别致。”
内室中,阴山岐瞧着送来给琉玉试看的布料,指腹摩挲,一摸便至这傩舞要穿的裙裳价值不菲。
孔雀蓝的缎子,外纱也不知是用什么纱做的,在阳光下竟如浮光跃金,奢丽惊人。
若是堆堆叠叠拢在身上,随行动而漾开,不知是怎样波光粼粼的美。
阴山岐瞥了眼窗边坐着的妖鬼。
虽然确实是个泥腿子,但还挺会养他们家这朵娇花的。
屏风后的琉玉展开手臂,由对方替她量体。
“……你是方相家的人?”
方相氏在九幽的原住民中是个大姓,鬼戏仙游祭也多从方相家选出女祭司主持,前世来替琉玉量体裁衣的便是方相氏操持祭祀的族人。
但这次来的,却并不是琉玉记忆中的那人。
一头银发的女子徐徐抬头,瞳色很浅,有种奇异的非人之美。
她摇摇头:
“妾身是妖鬼,身无所长,幸得方相家收留,如今做些杂事。”
细雪一样柔软的声音。
哪怕琉玉是个女子,见到这样温驯乖巧的美人,也不自觉地生出几分保护欲。
“你叫什么名字?”
她的手绕过琉玉的腰,身上有清冽梅香传来。
“妾身名阿绛。”
绛为红色,这样一个仿佛用雪捏成的女子,竟然叫这个名字。
阿绛给琉玉量过尺寸后,让一旁同僚记了下来。
随后她从屏风后走出,俯跪在窗边的妖鬼之主面前,道:
“除了量体裁衣,妾身还需将傩舞传授于尊后,不知可否留宿于极夜宫,以待尊后空余时传唤?”
墨麟的视线从窗外挪向俯跪在地的女子身上。
晴光映在她散开的裙摆上,腰间一枚玉佩折射出光晕。
那玉佩质地通透如水。
几乎与琉玉平日所戴的玉簪相差无几。
沉默中,墨麟的视线与立在屏风旁的琉玉对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