琉玉更不能理解了。
她腰间所佩的是价值万金的神玉,收到一件衣裳有什么值得高兴哭了的?
“琉玉小姐。”
阿绛学着女使们的称呼,伸手握住了琉玉的手。
旁边闲聊的女使和朝暝看了过来。
不远处的墨麟拧起眉头。
霜雪般美丽的女子注视着眼前的贵女,如细雪簌簌的嗓音道:
“若小姐需要侍寝……请,随时吩咐妾身。”
霎时间。
学舍内一片死寂。
朝暝托着的那一摞书哗啦啦掉在地上,所有妖鬼却齐齐看向不远处的墨麟。
就连略显迟钝的阿绛,也发现了不对劲的地方。
呼吸——
妖鬼之主释出的势压迫感太强,好像,有点没法呼吸了。
-
“——你要笑到什么时候?”
前往赤地鬼道院的路上。
双手环臂的妖鬼之主冷眼瞧着一路上就没停过笑的少女。
好一会儿,琉玉终于止住笑意。
“本来倒也没那么好笑。”
她撑在车架内的矮几上,打量着他冷峻沉郁的眉目,唇角不自觉地翘起。
“但你因为她的话而动怒,这真的很难让人不笑。”
墨麟扯了扯唇角:
“你以为她是开玩笑的?”
他不觉得。
那个叫阿绛的女子神色绝非作伪,俨然一副要加入他们的样子。
更何况这本来就是就是她的任务。
……所以他说,一开始就不该把她留下来。
听到此处,琉玉敛了几分笑意。
“我知道她不是开玩笑的。”
车帘外弦月高悬,邺都鬼道院已经步入了正轨,在鬼戏仙游祭之前,琉玉打算将整个九幽十三城的每一间鬼道院都巡视一遍。
车轮滚滚声中,琉玉望着窗外月色,轻声道:
“也知道,她是习惯了用这样的方式来报答别人。”
回过头来,半张脸映着月光的少女望着他。
“我有没有跟你说过我家里的事?”
墨麟垂眸瞧见有一缕发丝黏在她唇上,伸手替她拨开。
“没有。”他轻声答。
虽然他并不是一无所知。
但是,他一直期盼着琉玉能亲口向他介绍她的家人。
琉玉并不知他所想,车架内空间很宽,女使已替他们铺好了床褥,琉玉示意墨麟将横在两人间的矮几挪开。
她侧卧躺在他身侧,徐徐道:
“我八岁那年,相里家四房之子,相里如罗叛乱,带兵直指王畿,平定叛乱的主力是我们家——这个你知道吧?”
墨麟眸光落在少女侧脸上,嗯了一声。
此事在大晁人尽皆知。
阴山氏能够崛起,一是因为建立了无色城,二是因为平定了相里如罗之乱。
“这一战,牺牲了不少阴山氏的家臣,其中立下大功的那位,我爹爹将他唯一活下来的女儿接回家中收养,连带她的母亲也一并养在府中——那个小女孩叫檀宁,她母亲青楼出身,名唤柳娘。”
车内烛火幽幽,她一边说,一边勾着墨麟垂下的长发在指尖打转。
“我知道,檀宁是忠臣之女,我爹爹也是个很喜欢小孩子的人,所以即便我爹爹对檀宁很好很好,我也不觉得有什么问题——直到我十岁那年,柳姨对我爹爹下了药。”
琉玉望着墨麟的眼。
“是青楼中最拙劣的那种春。药,柳姨很漂亮,但人也真的很没心机,就差把她做了坏事写在脸上,所以很轻易地就被我爹爹发现了。”
墨麟垂首问:“然后呢?”
然后——
家中鸡飞狗跳了好一阵。
当然,主要是她在鸡飞狗跳,无论是阴山泽还是南宫镜,对此反应都很平静。
只有琉玉,坚持要将柳娘赶出家门。
但她却听到南宫镜对柳娘道歉:
“是我的错。”
“檀宁可以去仙道院修行,而你却因为我的疏忽,只能留在家中胡思乱想,柳娘,我今日叫你来并非要责问你,而是想告诉你,即便你不给任何人侍寝,你依然可以留在阴山家,你的女儿,依然能在阴山家的仙道院修行。”
“而且,如果你愿意,你也可以跟在我身边学些东西——不必在意你的出身,我只问你,想还是不想。”
十岁的琉玉不明白母亲为何会宽恕柳娘。
更不明白那时的柳娘,为何会用憧憬的目光望着她母亲。
直到过了这么多年,经历了这么多事。
直到琉玉也长到了当年南宫镜的年纪,能够以她娘的角度来审视这样一个除了出卖身体以外,从不知还有其他生存方式的女子。
因为习惯了这样的交易,所以即便得到别人不图回报的善意,也只能想到这样的回报方式。
人族尚且如此。
同时作为妖鬼和玉山姬妾的阿绛,从前过的又是怎样的日子?
“这样的世道,她们活得很不容易。”
琉玉很轻地叹了一声,但一转话头,便是杀意腾腾地一句:
“所以,玉面蜘蛛必须死。”
哪怕他所统治的只有小小一个玉山,也能从阿绛身上窥见玉山如今的面目。
这些妖鬼好不容易挣脱了仙家世族的压迫,一翻身,自己竟又成了另一个仙家世族,耀武扬威地将弱者踩在脚下。
如此荒诞。
微凉的手指落在了琉玉的眼睑上。
紧随其后的,是一个一触即离的吻。
琉玉失笑:
“你有在听我说话吗?”
“在听,”乌黑如墨的发将琉玉的视野笼罩,“你自己看不到,你说这些的时候,眼睛很好看。”
墨麟想,如果是那些满腹诗书的世族公子,或许能用更加华美的辞藻来描述。
但他看着此刻的琉玉,只能想到庙宇中的玄女仙子。
忽明忽灭的月色落在她眼中。
仿佛笼着一层悲悯柔和的神性。
吻在她眼睫上的时候,他脑海中并无任何情欲,只是想要像任何一个神女座下的信徒,虔诚地匍匐在她足下。
“你母亲会这样想并不奇怪,她出身寒门,必定见过不少人间疾苦——但你为何会有这样的感慨?你从前,就连妖鬼的粗鄙都无法忍受。”
她生来顺风顺水,吃过最大的苦,大抵就是嫁给了他。
虽然她这样理解妖鬼让他很高兴——不能说是高兴,他能感觉到自己听完她说的这些话后,身体里的所有触肢都想要触碰她,渴求她,简直到了一种痴迷的程度。
但他仍有理智。
这样的理解不会平白而来。
很多痛苦,没有经历过就永远不可能感同身受。
墨麟的指腹在她额角摩挲,眸中凝着深思。
——他不在她身边的时候,她是经历过什么,才会有这样的感悟?
琉玉对上他仿佛能窥探人心的眸光,有些讶异于他的敏锐。
错开视线,琉玉反唇相讥:
“我还想问你为什么对我娘这么了解呢,不是没听过说过我们家的事吗?怎么连我娘出身寒门都知道?”
南宫氏好歹也是世族,如今沾了阴山氏的光,更是混入了次等世族之列。
寒门都是很久以前的事了,他怎么连这个都知道?
对面的视线稍显底气不足地挪开。
墨麟:“……听说而已。”
琉玉:“哦,那我也是随便感慨一下而已。”
两个揣着一肚子秘密的人面面相觑,最后还是决定放弃追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