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对于芮平来说,或者说,对于曾经的她来说,简直是不可能做到的事情。她遇到陌生人就紧张,但是现在,她却好像不紧张了。
但一开始还是有些尴尬,就自己心里过不去坎,老觉得尴尬,别人尴尬,她也尴尬。完全是硬着头皮把人记下来,程序式的问话。
问的内容也特别没有营养,都是那些食物够不够?住得怎么样,有没有什么需求这种很官方,很套话的东西。
被她问的人也很客气,大部分都是说好好好,什么都好,哪里都好。搞得她都忍不住吐槽起来:“好什么啊好,我又不会把你吃了,有什么就说什么呗。”
然后人家才渐渐多说了点有营养的东西。她也都一一记了下来。
遇到熟悉的人,其实也不算多熟悉,就是昨天一起出去打猎的,人家就亲近自然多了,很高兴的叫她平平,芮平听到这个称呼,感觉自己也跟着放松了起来。但是问还有什么需求,也都是那种一切都好的答复。
人还反过来问她有没有要帮忙的地方。
芮平才问了几个人,就有些走不动道了。
她一个人站在雪地里,捏起一把雪就往脸上拍,才把心中的情绪给拍下去。
塔维斯就在旁边看着她。
她过了会儿才解释:【我一直不肯朝别人迈出那一步。】
【因为我一直看到的世界,都只是看到它的阴暗面。以前没有人肯定我,而我也不需要别人的肯定。我知道自己很差劲,我什么都知道,我不需要别人再来强调一遍对不对?我既然不关心旁人的想法,那我何必去问旁人到底是怎么想的呢……我何必自取其辱。】
塔维斯想要说些什么,但是芮平打断了他。
【很不好对不对。我也知道不好。但我……就是你明白吧……】后面的那些过去,她没有再提,因为有些人和事已无须再提。
【我把别人挡在了外面,不管好的坏的,确实看上去好像是保护了自己。但其实……】
她回头朝塔维斯笑了起来:【其实很傻对不对,我也知道很傻。但我,我很难分清那个人到底是好意还是歹意。而且我也不确定人家的那些好意真的是给我的吗?它们是真的吗?是真的为我好,还是高高在上的同情,其实内心在嘲笑,鄙视我的悲惨和无能呢?】
【我分不清,我总觉得这个世界是不爱我的,也许它爱着别人,但是我……我不断地否定自己,我也把自己给抛弃。也许别人不是那个意思,但我就是不相信,我不相信我能拥有这些东西。】
【多么丑陋啊……唉,我怎么能因为一个人,一点事情,去否定所有,那么多好的人。我以为徐家是意外,我以为王文义他们是意外,我以为欢喜是意外,还有艳霞姐他们,全是意外,但是这里,当我真的鼓起勇气迈出这一步的时候……这么多人难道都是意外吗?】
【他们全都是很好很好的人啊。】
【我怎么这么错呢?我以为我已经改了,结果发现我还是一直在错……】
她蹲在雪地里,眼睛红红的。最后抹了抹眼睛,站了起来。
【错了就要改。】她说:【以前的事就算了,以后不可以这样了。】
她收拾好情绪,继续去拜访了下一个人。塔维斯站在原地,看着她努力挺直的背脊,刚刚还在雪地里因为自己误解了别人的善意而难过得掉眼泪,抹掉眼泪,又坚强的去面对着这一切。
她的应对越来越自然,一开始还老是忘记笑,接着后面笑起来越来越自然,说起来的话也不再生硬,而是真的能够引发人沟通的欲望。
“我过来做客了,欢迎不欢迎啊。昨晚辛苦了,晚上把那些肉都宰了吃,这次虽然辛苦了,但是往好的想,以后就不用愁吃的了,一次够本。这次,我们也意识到很多问题。我们营地选取的位置不好,四周空旷,没有遮挡。防御工事困难。”
她态度自然的说起这两天的事情,原本还有些意外和紧张的人也不由得被她说的话所吸引。
他们以为她是来求帮忙的,一般都说会帮忙。
“唉,远着呢,没那么简单,现在就吵要不要换个更易守的位置。我是随便了,其实这里还有了感情。对了怎么称呼?”她问道。
听到名字,她点了点头,记下来,指了指自己:“叫我平平就好了,不喜欢整那些虚头巴脑的。你是哪的人啊,听你口音,怪亲切的。哦哦。”点头记下来:“我看你这地方弄得不错……不,吃的不用,我来的时候都吃过了。你们怎么老爱喂我吃东西,是不是我饭桶的事情被人泄露了,让我知道是谁,看我怎么收拾他。”
“放轻松,就是随便聊聊。关心你们啊,怕你们跑呗,昨天带你们打了个硬仗,我这么大的营地,百废待新,你们人要是跑了,就剩下我一个光杆司令,丢人不丢人。”
“以后给你们把房子盖大点的,我们训练,御敌,享受生活都不落下,当然,我也不敢跟你们太保证,怕没实现,你们怪我吹牛,就这些了吧,有什么事,直接去我屋找我,我要不在,留个布条。”
“不用送我了,问我有什么事情做啊,多的是,做不完的,你还怕闲着啊?”芮平笑着走出来,埋头伸出手指默背了一遍刚刚记下的。
“这个不怎么爱说话,不想闲着,做什么好呢……”她揉了揉笑僵的脸,嗓子有些干疼。折腾了大半天,也才记了不到三十来人。
所有人,那得猴年马月。她其实可以交给别人,可以选择更轻松的,列个名单,背就是了,但是她很笨,所以只有笨办法。
就当锻炼了。她这么想着,以后熟练了就好了。
她抽了空又去把大致的基地图给弄了出来,然后交给别人。这几天她把基地走了好几遍,算是非常了解了。基地弄起来就不是一天两天了,而且还有安排大家训练的事情……
万事开头难。芮平东跑西跑,累倒是不累,就是口干舌燥,需要费口舌。欢喜不在,也没人给她烧开水,好在先前烧了许多水备用,她就着凉水喝进去,冰得直哆嗦。
也不知道欢喜那边怎么样了。他肯定是不会太舒服的。这人嘴上在那里胡吹什么建造个鼠国出来,其实他那样就是防止鼠群再来骚扰他们的营地。
但芮平还有很多的事情要做。
她忙着认人,忙着组织大家,忙着处理各式各样的问题,忙到夜深了。她却不想睡了。
她偷偷溜出来,又碰上营地里巡逻的人。因为被鼠群偷袭的事情,让大家都开始重视着营地的防御问题。其实这次战斗也是有好处的,很多东西不亲历一遭,旁人说再多都体会不到。
就是被抓包了,有点尴尬。芮平干笑着说自己出去溜达溜达。
好在她那张脸有辨识度,也没人怀疑她居心叵测。她走到营地门口,人家还追了上来,给了她一个自制的骨哨。
“遇到事情了就吹这个,”那个女孩子道:“我们都去帮忙。”
芮平愣了一下:“你知道我去干什么?”
短发女孩红扑扑的脸蛋扬起个大大的笑容:“你去找欢喜对吧?”
“我就知道他不会那么轻易的出局的。放心,我不会说出去的。”她朝她笑嘻嘻的,把她一推:“有什么事吹哨子。”
她后面又添了一句:“不管别的人怎么想,反正我是认同欢喜的。也许他对别人做了很过分的事情,比如大二大三的人,但是对于我们,我只知道他一直都在帮忙。”
芮平笑了起来:“那你是不知道他……”
“我知道啊。”女孩道:“因为你嘛。”
芮平怔了怔。
后面有人叫她,她朝她挥了挥手:“我过去了,记得吹哨子。”她又重复了一遍。
芮平捏了捏骨哨,摇头笑了起来。
她慢悠悠的行走在黑暗的雪地里,这个时候也有其他的动物出来溜达,芮平现在没有食物紧缺的困难,所以对于它们也只是井水不犯河水。如果它们非要找她,她也不会客气就是了。
她其实就是想出来走走,散散心,想一想自己今天有没有落下的事情,哪里做得好,哪里做得不好。好的就记下来,不好的就改掉。
她也不确定会遇到欢喜。毕竟那家伙说不定就去南征北战去了呢……
但是他真的出现的时候,她也不意外。
欢喜:“干什么呢?大半夜的不睡觉,跑这看星星看月亮来了?”
他抬头看天空,用着发现新大陆的语气:“我才发现这里的天空跟我们那里不一样唉。”
芮平没好气道:“废话。”
他垂下头,朝她嘿嘿一笑:“你说我们是不是心有灵犀,我正好想到你。然后你就正好就出现了。”
芮平有些意外:“你也想我?”
“哦,被我抓到了!这个也,所以你刚刚就在想我吧。”欢喜简直不要太得意洋洋:“你是特地出来找我的对吗?”
第114章
飞船上。刚刚接受过治疗,还没有完全恢复的新生们,喝着热腾腾的汤,吃着暖呼呼的食物,吹着飞船里自带的暖气。心里还很惦记在冰天雪地里继续受苦的同伴们。
这一百来号人,基本都住在一起。这里就是一个大型的病号区,病床跟病床之间就隔着一个身位,床边有治疗器材,当然大部分他们都用不上。伤势最严重的,肚子不幸被那鼠爪子捅了个窟窿,肠子都掉出来了,当时差点遗言都想好了,结果这会儿手术台下来麻醉劲刚过去,就立刻生龙活虎起来。
还有的伤势其实不重,但是故意按下按钮,掩护队友的人。这种一般是上担架的时候哎呀哎呀叫得挺惨,真上手术台,反倒吓得不吱声了。
当然这时候不说糗事。虽然是傍晚吧,但大家兴致很高昂,就聚在一起谈自己的丰功伟绩。男男女女都有,女孩忍痛能力要强些,基本都是一声不吭的,心里面其实是很不甘心的,听到旁边人吹嘘自己多勇猛,忍不住就嘲笑一句:都伤成这样了还勇猛。
旁边人有不计较的,也有计较的。另一个女孩顶了一句:凭本事伤到的,怎么就不勇猛了。我可是杀了几十只力竭了才倒下的。你呢?
然后这两个女孩就吵了起来,有起哄的,也有劝架的。大家闹腾没一会儿,医疗队的男护士就板着脸把这些新生都教训了一顿。
“再吵,就给你们全打镇定剂。”
大家伙就都老实了。
最后有个人问那护士:“所有出局的人都在这儿了吗?没有其他人了?我们赢了吗?”
其他的人虽然没出声,但耳朵也竖了起来。
男护士推着车走进来,给一个病床上的男生换药,语气硬邦邦的:“不然呢?”
那人问这个问题,其实心里已经有了答案。但是他其实更想问的是另一件,大家不敢面对的事情:“就是……有没有……”
男护士停了下来,眉头微皱:“你想问什么?”
那人鼓起勇气:“有没有人真的……那啥……就是……”他闭了闭眼:“死了……”
男护士望了他一眼,把手里的工作慢悠悠的做完后,才说:“这种事情,以前也不是没有过,你们迟早要习惯。不是今天,未来也会出现,而且会很频繁。”
那人的脸一下子就白了。眼看周围的气氛down到谷底,那个护士又来了个“但是”:“但是……这一次,伤势最重的就是那个肚子被抓破的了。”他话语一顿,用着颇为意外的语气:“你们这次倒是没有逞强,好多只是刮破了点皮就敢按下按钮的人,倒比以往要惜命。以前也不是没有新生为了那点积分,死也不肯按按钮,最后导致救援不及时,没能救回来的人也有。每年军训都会出那么几个。”
虽然被说成是“惜命”,但是大家的心情瞬间就放松了下来。说两句又不会少块肉,没人真的出事就好。
那男护士语气微顿:“其实这样也好,积分可以再挣,但是命只有一次。”他唏嘘了一会儿,倒是肯吝啬给这些新生一个笑脸:“你们这一届倒是特别,以往这种事情发生了,也没人真的过问一句,大家能顾好自己就不错了。都斗得你死我活了,哪里还管别人死不死的。你们不仅惜自己的命,还惜别人的命。”
男护士推着推车离开了,大家还停在他的话里走不出来。
他们无法想象那是个什么情景。怎么会有同伴真的死了,还不闻不问的呢。有人忍不住嘀咕一声:“这也太冷漠了吧。”
然后庆幸:“还好我们不是这样。”他说到这里,傻笑了会儿:“我要不是待在这一届,说不定真的就……”
旁边的人打断他:“胡说八道什么呢!”
“就是就是。这种晦气话也好说出口。”大家一下又团结起来了。有了刚刚男护士的话,先还因为一点不愉吵起来的两个女孩,反倒跟对方道起歉来。
“刚刚是我说话太冲了,我那不是骂你,我是骂我自己,怎么这么没用,受这么重的伤,不能留下来。我真的好想留下来,我刚搭起自己的帐篷,我还攒了很多的烟熏肉,我还想有好多好多的事情没做……我才只做了这么一点事……”她郁愤的砸了下床。
另一个女孩道:“我也道歉,我语气也不太好。其实你骂得没错,都是出局的人,有什么好得意的。”
“不不不,你那语气完全没问题,是我先说话太冲,你怼我是对的。”前头那女孩连忙道。
“是我的错。”
“不是,是我的错。”
“你是不是想要跟我再吵一架?”
眼看刚还好好的,两个又要吵起来了。旁边人看得简直哭笑不得。这两个倒真有些不是冤家不碰头的意思,有人笑着喊了一声:“好了!没完了,你们两,管谁的错,都没错。我说的。”
旁边传来一声压低声音的感叹:“唉,你们说,他们现在在干什么呢?”
是啊,他们现在又在干什么呢?有吃饱吗?有得到充沛的休息吗?肯定不会像他们这样,躺在床上享受着医护的照顾。还有很多人其实也受伤了呢!
冰天雪地里,环境那么差,好不容易打赢了,打跑了来犯的敌人,留下来的却是满目苍夷的营地,一切都要重建。之前做的所有努力都要推翻重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