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佛也会相思成疾?”
“为何不会?”
容雪诗站在香水海里,祂手腕戴了一串玉兰花,细腻又洁白,“我只是不能靠近你。”
“是么?”
阴萝笑得张扬,她双耳垂下两根长长的孟章神君带,青绿底,苍龙章,让她的俏媚眼眉又多了几分凝肃的冷光。
“既然不能靠近,那我就请世尊,尝一尝我这胜压人间,万千情意!”
“出家人亲不了嘴,那就吃个味儿!”
她旋裙转动,修罗情剑如同一道挽天白练,横跨天宙,剑芒爆射之际,点点寒星染上众生情意,恰如千树万树桃花盛开,一枝枝春花钉遍了佛陀的周身净土,霎时就成了一座烂漫春山。
胜压人间万般情,唯我一枝最长欢!
这是阴萝从与我长欢花得来的通天灵悟,用来对付这以情入佛道的天狐佛最适合不过!
阴萝冲这狐狸世尊恶劣一笑,“哪,世尊可要看准了,这众生情意漫山遍野地开,唯有一枝是独属于我的,你若碰错,出家人可是要万劫不复的!”
说罢,她再度拔天而起。
背后,是高大俊艳的佛陀的幽声,“施主,你的众生,就在你身后,你却要,一去不归了吗?”
她回佛陀,“世尊,天宇之外,永夜悠长,我破道之日,众生也当为我贺,何必拘泥于这一方天地?”
超脱界门,近在眼前!
我之永恒,近在咫尺!
而在那浩瀚界门之前,正侧着一束清瘦漂亮的腰,听见了破空声,他略微转眼。
阴萝掠近到他的跟前,接连挡了两尊神道与佛道,气息还有些喘,“郑夙,你也要来拦我吗?”
郑夙道,“你说呢?”
阴萝还没说话,他那白皙雪冷的指尖就张过来,指腹轻轻揉着她沾血的颈肉,“脏小鬼。”
瞧见她这一身为小凤皇穿戴的婚裙,小哥似乎又有些失落。
阴萝陡然想起了她第一次濒死的记忆。
也是进入第一次循环之前,当时她正弑了兄长天,同时又被双生咒给夺走命数,兵魔神郑夙割了血喂她,想通过换血来换命,他一口一口喂,她一口口吐,她从没见过郑夙落泪,但那一天他的确是吓坏了,伏在她身上哭得无法抑制。
清瘦又坚硬的骨头竟像开谢的冷池梨花,为她清冷薄薄又极脆弱地颤动着。
那副模样她初见,私心觉得,是很美很动人的,她到今日都忘不了。
再后来郑夙抱着她回了一间小屋,又给她施了很多法咒,但她还是一天天衰败下去。
最后清醒时刻,也是阴萝最后一次见到月亮,她说闷得太久,想出去走走,兵魔神就给她套了一件山阴夜雪的大氅,背着她走遍了四界山海。他们末途的落脚在一处人间王朝,是很璀璨的元夜,灯浸水,花侵衣,游人走马,情人依依,阖家团圆。
郑夙还借了摊子,手指细长灵活,给她捏了糖面娃娃,是很威风的持枪女将军呢。
阴萝还兴致勃勃玩了一会儿地老鼠,那银火绕着郑夙直直打转儿,惹得许多女客往他身上瞧。
那晚元夜星桥火树,银花遍天,人人都在笑,人人都在欢庆,她在郑夙那很瘦很瘦的骨背上渐渐睡着了,她还嘟囔着这把骨头瘦得老磕着她,她不舒服,他得好好养养肉,毕竟她不爱睡床,总爱趴在他胸前休息。
郑夙说好。
然后他抱着她,她抱着糖面娃娃,他烧起了一场山火,陪着她一起殉在这万家灯火昌盛的元夜里。
兵器不殉主,却殉情,已是情之极致,所以阴萝很笃定,不管她做什么,郑夙都是肯的,哪怕他受不了她的行事,掉头离开,但他终会自己回到她的身边。
那么多个相伴的日日夜夜,他心里种着她摘的那一把情花,它娇小却又长久。
他已离不开她。
但是郑夙,哥哥,你也教过我的,雏鸟终有破笼高飞日,扶摇直上九霄天!
而今日,就是我破笼高飞时!
阴萝奔到郑夙的怀里,很自然抱住他的腰,仍是幼时雏鸟那般仰着脸看他,“郑夙!郑夙!郑夙!你干嘛不说话?郑夙,我要走了,要走很久很久,你会哭吗?你会想我吗?”
郑夙并未言语,只是把她手背抬起,夹取出了那两枚白润华灿的日月珠。
阴萝一愣,“……你?”
这是郑夙第一次循环就给她钉下的双生共死的命珠,还骗过了昆吾天尊等神祇。
郑夙轻声,“萝祖宗,你不再需要它了。”
也不再需要我了。
郑夙又稀罕摸了摸阴萝的脸,“还喘着呢?你先调好灵息,哥哥给你开界天!”
竟又换成了哥哥称呼,细听还有些疏离。
郑夙松开了阴萝的小臂,径直瞬现在界门中线。
他那一把峻丽浓盛的长发用一把小彩珠儿高高扎了起来,背后肩胛骨贴着黑衫,又是薄潇潇的清冷感,祭出太阿时,他指掐紫微诀,周身气息凌峻漠然,“今日小妹入天道超脱,她还小,还请诸位,行个便宜,不要为难她行路。”
从那界门之内响起了似笑非笑的声音,“不过是一界神主,尚未称天,也敢使唤吾等?”
“诸位这是要与我为难了?”
“为难你又如何?”
郑夙牵唇,薄薄一笑,“那就请,诸位先死,为小妹让道。”
他降手起落,太阿守宫,覆神,镇魔,诛圣,斩邪,又是一场浩瀚繁丽的乱山残雪夜,从他手背滑落一道血线,顺着剑锋挽出一束红花。
郑夙声色平静,内心早已暗潮汹涌,他遏制住那股濒临失控的情绪,垂着疏冷的凤眼,没有回头看她,“郑阴萝,走,就现在,不要回头,更不要回头看,别惹我留你。”
但他没想到,猛一抬头,就抵住了一块光滑的冷凉的额头。
那双蛇瞳睁得圆圆的,把他盯着不放。
郑夙呼吸顿住。
风声呼啸,雷火坠落,在这周天血腥轮回的乱境里,她身负三千神国,万顶王座,无比庞然壮观的天地法相簇拥着她,腰身两侧坐落着创世日权与创世月权,恒升又恒落,白昼与黑夜的光影在她眼底交错着,也把眼底的他给镀上了一层靡丽的华彩。
最初那么一把细细的、脾气很坏的骨头,养出了今日的丰盛血肉。
细雪落在郑夙的眉心,睫毛也沾染了水汽,薄冷得仿佛一掐就碎,阴萝伸出小舌,舔了舔他那沾泪的长睫,很快,那苍白的眼皮晕开淡淡的粉红。
“郑阴萝,你在干什么?还,还不快走!”
郑夙被这小混球的湿舌头舔得眼皮都快睁不开了。
阴萝抱着他颈,“郑夙,你生气了,那你会来找我吗?我跑得很远很远,你会找到我吗?”
郑夙道,“不生气,不会,不找。”
阴萝歪头,捧着他的额,轻轻落下一吻,“我等你来喔。”
郑夙静止一瞬,也轻轻推她的手,呼吸很轻,似雪落了千山万重。
他嗯了一声。
“去吧,别迟了,你的光阴循环了三次,太旧了,它不值得你留恋,你很该往前走了。”
“那我走啦,别太想我。”
阴萝入那座浩大无边的超脱界天前,还很孩子气回过头,冲着郑夙扮了个俏鬼脸,沧溟漆黑帝珠冠披落一抹寒金色的曙光,遮掩着背肌雪地,她又翘起指根,挽着冰青金花臂带,镯声泠泠,朝着座下众生万灵提了提冷绿翡翠的裙摆。
不低头,不折腰,不拜高台,只是婉转盈盈一摆。
“郑阴萝,谢过众生爱我一场!”
更谢我,千万次,救自己于水火风雨深渊里!
天歌浩荡,风光耀丽,传颂她天真烂漫的笑声,“诸君同道,万古独尊,我独占鳌头,就先走一步啦!”
万界众生爱海如沸,天却不再回头。
此后,日月随我起落,天权与我永伴,经传诉我创世浩瀚!
此后,你见高峰是我,见沧海是我,见世代万万朝亦是我!
不求美人多情,折落我膝,唯愿长生不败,天为我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