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让斯坦因从自己的衣襟中掏出了被撕坏的书卷,那是查尔斯剩下的半本手稿。
“这本来,就是留给你的。至于我为什么撕毁后面的手稿……你看了内容,就知道了。”
公爵把手搭在斯坦因的手上,这只皱纹满布的手曾经拿过枪,签署过重要协议,也曾温柔地抚摸过他的头。
“我被恐惧逼疯了。”公爵虚弱地笑起来:“真是、太难看了。斯坦因,我的孩子,”他的声音中有脆弱的祈求:“最后的时刻,你能为我驱走恐惧吗?”
在这样的关头,斯坦因却不知道自己能够做什么,他求助地看向艾尔莎。
“握住他的手,斯坦因。”艾尔莎轻柔地说:“想想看存在于你们之间的羁绊,一定有只有你能做到的事。”
于是斯坦因反握住了那双苍老的手,用他冰冷却坚定的双手紧紧握住。
“我会守在你身边,”他承诺说:“任何事物都无法伤害你。”
“谢谢你,我的孩子。”眼眶泛起水雾,公爵眼前的事物都渐渐变得模糊,但他的内心却从煎熬和焦虑中解脱:“斯坦因,你会忘记我吗?
人死后就会消失,音容相貌,肌肉骨骼,关于他们的生动记忆都会停息。
但也有办法能让他们免于湮灭,只要有人能永远记得他们存在的痕迹。
仿生人的核心会记录漫长的岁月,无论过去多久,回忆都会完整而鲜妍,像是永不凋谢的鲜花。
“不会,你会活在我的记忆中。”斯坦因许下承诺:“我不会忘记你的。”
“这样的话……就足够了。”
这个回答给了他莫大的安慰,他听见死神的脚步停驻在身旁,但他的内心却出乎意料地恢复了平静。
公爵露出虚弱的微笑,那双鹰隼般明亮的眼睛永远地闭上了。
第33章
“上个月,我为一个农夫进行了灵魂置换手术。在手术开始前,我说不上胸有成竹。不过这个农夫相依为命的女儿陷入了深度昏迷,需要人日夜不离地照顾。但不幸接二连三,农夫也得了无法治愈的重病,生命进入了倒计时。”
“为了他的女儿,他决定冒险进行手术。也是,当选项只有确切的死亡,和大概率的死亡时,人们只能希望黑暗的间隙能照进奇迹的光束。”
“手术比我想象中的顺利,我把他的脑袋移植到了新的人造身体上。他活了下来,度过了危险期,排异期,渐渐恢复成正常人,可见命运还是眷顾他的。可没过多久,奇怪的事情也逐渐显露……”
“他丢失了许多记忆,重要的、不重要的、整块的、琐碎的,他的记忆和过去,被模糊不清的空白填满了。而且他的性格也改变了,他不再是那个在逆境中依然温和善良,深爱着女儿的父亲了。他变得有些……恕我直言,冷漠且有心计,他似乎打起了灵魂手术的主意,甚至试图偷窃我的笔记。有时候,他看向床上女儿的眼神让我感到陌生和恐惧,仿佛那是个急需脱手的包袱。等他完全恢复了健康,有天清晨,他抛下了他的女儿,如同烟雾般消失了。”
“凯瑟琳安慰我,她说,或许这只是农夫的演技,是他为了博取我的同情活下来的手段,而他达成所愿,就暴露出了原本低劣的本性。可我敢说,我还是有些看人的眼光。而且他曾守护着他的女儿五年之久,他真挚的爱是有迹可循的。”
“我感到了恐惧,如果只是以生存为目标,那么这个手术是成功的,机械赋予了全新的生命。但如果是以完整的人格移植为目标,那毫无疑问我是失败的,这个手术使他丢失了部分宝贵的人性。于此同时,我还感到一种命运般荒诞的残忍,孤注一掷也想要求生来照顾女儿的父亲,却在重获新生后抛下了女儿。如果他一开始知道会是这样的结局,还会愿意接受这个手术吗?”
“我犯了错误,我以为灵魂只与大脑有关,但灵魂似乎是寄宿在我们的躯壳中的每个地方,就像是肌肉也会拥有记忆,灵魂早已与我们的躯壳密不可分。它是特别的东西,无法触碰,无法形容,但它真真实实存在那,是它使我们成为独一无二的个体,能够爱与被爱。”
“我把结果汇报给乔夫,他并不同我般失落。相反,他非常惊喜,并认为这已经是里程碑的成果,他提出让我为他进行手术,但我无法说服自己,所以我拒绝了他。乔夫问我,我和凯瑟琳的寿命不同,将来迟早会面临生离死别的问题,那时候我该怎么办?”
“这个问题让人更郁卒了,真是雪上加霜,我不愿让凯瑟琳伤心,只好继续这个课题,如果转换下思路呢?无法分离,就去复制怎么样?复制原主的一切,包括他的性格、情绪和记忆,做出一模一样的人造人,让他替代我陪伴凯瑟琳呢?”
“可是当我问凯瑟琳能否接受时,凯瑟琳反问我,她问我能够接受吗?”
“这真是个尖锐的问题,她问倒我了。或许我装得再怎样云淡风轻地潇洒,她都能看穿我纸老虎外壳下的脆弱不安。她就是这样敏锐的女人,而这个女人还爱着我。”
“当本体直视复制人时,怎么可能不会有强烈的排他性呢?或者说当复制人出现时,是我们最能清楚意识到'我'的存在的时刻。一想到他要代替我拥抱、亲吻、爱着凯瑟琳,我的嫉妒就要像火山般,愤怒如同沸腾的岩浆。而当我冷静下来时,悲伤就是那覆盖一切的火山灰,万物寂静无声,我的痕迹也将不复存在。”
“或许这很自私,也很怯弱。但比起死亡,我更害怕被爱的人遗忘,孤独感会使我溺闭。好在凯瑟琳温柔地拥抱了我,和我的缺陷、弱点,她说,比起漫长的陪伴,她更珍惜我们共同分享的现在。”
“我无法寻找到合适的方法,所以主动放弃了这项计划。我意识到自己的局限,在于我似乎太轻看'自己'了,人类就是如此复杂又精妙的存在,而踏进禁区的我是那么地轻率自大。唯一感到抱歉的是,我曾向乔夫意气风发地许下豪言,现在却没法实现我的承诺了。”
“斯坦因,我是你的创造者,但这不意味着你要被框架在我的想法中,作为我的替代品而活。所以我把你的外观塑造成了一个和我不同,但同我不相上下帅气又有风格的小伙子,肯定会很讨女孩子们的喜欢,相信我,你总有天会从心底感谢我的审美。”
“灵魂是我交给你的唯一命题。独一无二的灵魂是如何形成的,是什么让我们成为特别的存在,在经历这个过程的你,抱着疑惑从零开始的你,说不定就可以回答我无法回答的问题。你寻找答案的过程,或许就会发现在你身上就存在着答案。”
“不过,即便摸不着头脑也不需要苛责自己,要好好享受生活,享受它带给你的欢乐和痛苦,要是能遇到你的凯瑟琳就更好了。这世界远比你想象的复杂,但若没有这么复杂,美好的东西也不会这么惊心动魄。”
“虽然无法参与你的人生,但我对你寄予了很多的期待,这份寄托将我们联结,使我们拥有特殊的链接。要珍惜你自己,斯坦因。——查尔斯留。”
艾尔莎把钥匙插进墙壁,解除了堡垒的封锁,厚重的大门缓缓上升。
斯坦因在她身旁发愣,他拿着手稿,神情有些不知所措。艾尔莎好奇地问:“写了什么?”
“一些,像是你会说的话。”斯坦因恢复了神色,那一刻,艾尔莎觉得他似乎放下了某种压着他的重担:“我差点就做了完全错误的决定……艾尔莎,我想,你是对的。”
“嗯?”
“你说人类有比人造人更优越的地方。”斯坦因说:“没有你的话,我也没法活下来。”
升起的门缝外,朝阳绚烂肆意地钻进来,把昏暗的走廊照得亮堂,静默在两侧的艺术品反射着光泽因这光晕变得如梦似幻。
“很美吧?”艾尔莎弯起眼睛:“我们又一起看黎明了。”
“因为,”斯坦因琥珀般的眼睛里映衬着瑰丽的色彩:“我们一起度过黑夜了。”
“是啊,说的没错。”和他并肩的艾尔莎朝他露出笑容:“这样的景色,果然还是要两个人一起看才行。”
她的笑容也像是这朝阳般,闯进了他的眼眸。斯坦因的神色忽然有些古怪,他神色茫然地按住了自己的胸膛。
“怎么了?”看到他的动作,艾尔莎紧张起来:“是有哪里不舒服吗?”
他的核心总是有序稳定地运行,此刻却在微微的发热,不规则地跳动。那是种他从未体验过不受控制的踩空感,错觉般柔和的气息环绕着他,那是来自艾尔莎手心的温度,久久都未散去。
“没事,”斯坦因垂下长长的睫毛,遮住他眼里的异色:“可能有些运行过载。”
“那就好。”艾尔莎松了口气,好在连城堡外的士兵都被公爵撤走了,艾尔莎通行无阻地取回了他们的马车:“我们快回到餐厅去吧。”
“目的地已经设置好了,”刚上车,倚着车厢的斯坦因就轻轻合上眼:“电量告急,我要进入休眠状态了。”
“那……”
艾尔莎没说完她的话,因为斯坦因闭上了眼睛,垂落下的头搭在了艾尔莎的肩膀上。
银发扫着艾尔莎的脖颈,带来了丝丝痒意,艾尔莎紧张地绷紧了身体。
她悄悄转头去瞧倚靠她的斯坦因。闭着眼的他表情柔软,像是知道身边的人值得信任,他卸下心房,褪去了坚硬的伪装,露出了婴儿安睡般的神情。
艾尔莎不禁露出微笑,但那笑容却渐渐浅淡,变得苦涩。
有些话她没有和斯坦因完全交代,比如公爵所谓的怪物潮的真相,比如说她遗失的七岁前的记忆。
艾尔莎摊开紧攥的手心,里面躺着一枚公爵偷偷塞给她的戒指,指环内侧刻了个字母“ J” 。关于这枚戒指,公爵什么都没有说,她也毫无头绪。但艾尔莎能预感到,这和十年期的真相有关,而这枚戒指会是重要的契机。
艾尔莎摩挲着字母的纹路,她会靠自己的力量找到答案,但如果她获知了真相,取回了那些记忆,她还能这么心无芥蒂地和斯坦因相处吗?
不过,眼下只有微风萦绕在她和斯坦因之间,马车平稳地行进,轻轻地摇晃让人感觉回到了最初的摇篮。些令人心烦的思绪好像都能被奔驰的马车抛在身后。
这方隔离了喧嚣的小空间如此宁静,就让她贪婪地留恋一下吧。
困意席卷了艾尔莎,她也垂下沉沉的眼皮,倚着斯坦因睡着了。
第34章
谁都不知道流言是怎么蜂起的。
或许开端是最靠近门的那幅墙头画。
在载着斯坦因和艾尔莎的马车在餐厅门前停下时,僵尸门童掀开门帘。
抱着公鸡的少女惊讶地都快要把头伸出画框了,她手中的公鸡激动地“咯咯”地叫起来:“马车里的斯坦因少爷和艾尔莎靠着睡了!”
等传到厨房时,鱼人厨师听到的版本就变成:“听说了吗?斯坦因少爷和艾尔莎睡在一起了,绝对是真的,亲眼所见!”
“斯坦因少爷和艾尔莎春风一度了?”不久后伊芙也听说了,她诧异地捂住了嘴:“这可怎么办才好,斯坦因少爷会负责吗?”
当事人却对此一无所知。从堡垒回来后,生活又恢复到了正常的轨道。
工作时间,艾尔莎正擦拭花瓶上的灰尘,身旁的留声机摇把忽然转动起来。
黄铜喇叭的声音低沉优雅,话语的内容却让她猝不及防——
“听说你和斯坦因私定了终生,这次是去度蜜月了?”德尔冷不防地问。
花瓶差点从她手中滑出去,艾尔莎手忙脚乱地接住。
“哈?”她惊恐地问:“德尔,你在说什么?”
只要看她的表情,就知道这又是墙头画添油加醋的谣言,德尔在心里唾弃了那群八卦制造机,然后他说:“你不觉得他这几天挺反常的吗?”
“有吗?”艾尔莎回忆起来,她才后知后觉地发现,斯坦因好像是有点奇怪。
就比如说前天的实验日,拿到了查尔斯的笔记后,斯坦因还是在继续他的研究,只不过他不再被急迫的焦虑绑架,也不会再用过激的手段。
艾尔莎如同往常般躺在那张熟悉的实验椅上,斯坦因拿出了新的探测仪。
在佩戴时,艾尔莎却意外磕到了牙齿。
“好痛。”坚硬的器具撞击她的牙床,蔓延出强烈的酸痛感,艾尔莎“嗷呜”一声捂住了脸颊:“牙不会磕断了吧。”
“让我看看。”斯坦因托着她的下巴,凑近她:“张开嘴。”
艾尔莎闭上了眼,她仰头微张唇。斯坦因从她的贝齿上收回视线,才忽然觉得,他们的距离是不是太近了。
这让他被种奇妙的感觉刺了下,只要他微微低头……斯坦因的喉结轻轻滚动,他不由自主地贴近艾尔莎,然后——
察觉到异常的艾尔莎猛地睁开眼,她的嘴不仅被斯坦因合上了,还保险地封了层胶带。
艾尔莎:“?”
“好了,你的牙齿没有受伤。”斯坦因镇定自若地说了句她完全没懂的话:“暂且忍耐一下,这样我就不会在实验里分心了。”
艾尔莎:“???”
这么说起来,最近,斯坦因在宅邸里出现的频率似乎也增加了。
昨天的休息日,艾尔莎在图书室的架子间搜寻药剂学相关的资料。
不一会,她正念叨名字的书籍就从摆放整齐的书丛里轻推了出来。
“咦?”艾尔莎好奇地抽出书,空出的书脊间露出斯坦因的脸。他站在书架对面,目光如蜻蜓点水般掠过她。
“斯坦因,”艾尔莎惊喜地说:“你也来图书室了?”
“碰巧。”英俊的银发男人状似专注在手中摊开的书籍上,又状似不经意地问:“你在找什么?”
“我在找一些孤本,莱昂和德尔都不知道这些书放在哪了,我只好来碰碰运气。”
斯坦因的视线逡巡过堆砌的书山,越过安静的图书室中漂的细微的尘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