寻常弟子不敢贸然为他治伤,只得请医修谷的谷主明同煦来。
明谷主是明绣的爹,性子傲慢,医术却举世无双,以前仙门尚未没落的时候,他只看心情救人,人人说他是怪医。
湛云葳站在外面等,她腕间的困灵镯已经解开,湛殊镜站在她身边,面色不虞道:“你还披着这晦气的披风做什么,一身那狗贼的味,还不赶紧扔了。”
她身上的披风,还是前两日在灵域越之恒给她披上的。
湛云葳其实也不介意穿不穿披风,但她不喜欢湛殊镜颐指气使的臭脾气。
于是她道:“我身上穿的全是越府的东西,照你这样说,是不是都得立刻脱下扔了。”
湛殊镜噎住,羞恼道:“湛云葳,这是你一个女子能说的话吗?”
“是你无理取闹在先。”湛云葳看他一眼,“阿兄,要说什么就好好同我说。”
“都说了别乱叫,谁是你阿兄。”
湛云葳笑了笑,她就是故意这样叫的,谁让湛殊镜说话不中听。
少女眼里含着笑意,映照着身后栾树,说不出的动人,湛殊镜有什么火气都发不出来。
湛殊镜张了张嘴,神色纠结,难以启齿:“你实话告诉我,你……”
湛云葳等了半晌,发现他没了后文:“你到底想问什么?”
湛殊镜烦躁道:“算了,没什么想问的。”
他问不出口,总不能真的问湛云葳那狗贼有没有对她做什么。
湛云葳看他一眼,还不等琢磨出湛殊镜在想些什么,门从里面推开,明谷主出来。
他穿一身灰色道袍,宽额长须,显得仙风道骨。但他目光睥睨,神色不善,冷冷打量了湛云葳一眼。
湛云葳知道,明谷主目中无人,性子狂傲,唯独只疼爱明绣这个女儿。
从小到大,明绣不管要什么,明谷主都会替她寻来,这才导致明绣无法无天。
湛云葳抬眸,目光无波澜,也没有敬重之意,冷淡地看着明谷主。
明谷主不把她当小辈,她何必将他当长辈?
明谷主目光锐利:“小友既然身中意缠绵,何必要回来,当真不顾性命?”
湛殊镜听不懂这老东西说什么,一听“意缠绵”,他不知道这是何物,但莫名有种不妙的预感。
他感觉到明谷主的敌意,挡在湛云葳身前:“谷主自重。”
湛云葳并不意外明谷主会看出来,他到底是天下最好的医修,甚至医毒双修。
但她厌恶明谷主这份歹毒。
换个御灵师,若是介意这些的,恐怕难堪至极。世人本就对御灵师施以枷锁,久而久之,御灵师们也把名节看得比什么都重要。
数年前,还有御灵师因此自戕的。
湛云葳说:“我不肯做阶下囚,自然会回来。至于我是死是活,用不着明谷主操心。倒是谷主为了女儿,与小辈呛声,是半点脸面也不要了?”
明谷主道:“好个伶牙俐齿的女娃。”
他眼中略有深意:“唯愿你下月还能好好待在这里,至于此事,你自己和裴贤侄解释吧。”
湛云葳神色平静,并没有他以为的仓皇。
就算她不说话,眼中的嘲讽之色也很明显——你这样品性的人,也配做医修?
明谷主心中薄怒,拂袖离开。
风吹着弈树沙沙作响,湛云葳走进房间去探望时,裴玉京刚打坐完毕。
他抬眸看她,玉冠墨发,剑修的气质干净无暇,神色并无半分异样:“泱泱。”
湛云葳在他身侧坐下,低声问:“裴师兄,你伤势可还好?”
“无碍,我很快就能恢复。”裴玉京顿了顿,道,“过几日我就陪你去找长玡山主,你别担心。”
两人面对面,湛云葳有些恍惚,依稀又记起了初见的模样。
如今的场景和当初何其相似。
那时候裴玉京修炼的便是无情剑,偏偏这样一个人,周身冰雪,眼中却含着融融暖意。
彼时少年剑修笑望身前的少女,明知她年岁小不识得无情剑,却泰然自若答谢她的救命之恩。
而今也是,若非方才明谷主有意呛声,她或许以为裴玉京什么都不知道。
若她还是前世的湛云葳,不管再难,都会朝着裴玉京走过去,兴许也会将错就错,不去拆穿。但如今,她必须与裴玉京说清楚。
“裴师兄,我有话和你说。”
裴玉京注视着她,突然道:“别说,我不想听。”
他扶着她的肩膀,苍白笑了笑。
“你要说什么呢,若是王朝赐婚,那我告诉你,我不认,仙门也没人会认。若是灵丹上的道侣印,也不是没有法解,找一枚命缘丹化去即可。”
他顿了顿:“我了解你,就算他待你再好,可你不会心悦一个囚禁你、给不了你自由,与你大义相悖之人。困灵镯在一日,你反而不会留在他身边。”
裴玉京冷笑:“至于意缠绵?”
他说:“我知晓以后,确实恨不得杀了越之恒。可若要我以此放弃,我只觉可笑。就算发生了什么,那又如何,你若愿意,我们现在也可以……”
湛云葳不敢相信这是裴玉京能说出来的话,她像从没认识他一样打量他,眼见越听越古怪,她不得不羞恼打断他:“裴玉京!”
她咬牙道:“我不是要说这个。”
裴玉京沉默一瞬,望着她:“好,那你说。”
“……”湛云葳整顿了一下心情,“我想要退婚,是经过深思熟虑的,与王朝无关,与越之恒无关,只是我自己的心意而已。”
“你怪我来迟?”裴玉京眸色苍凉,“可是泱泱,你可以惩罚我,可以气恼,唯独不要说这样的话,这对我不公平。”
她听出他话中的涩意,心里也不好受。
一念错,百憾生。
可她已经试过一次,早已心死。裴玉京是能割舍对她有意见的蓬莱,还是令她委屈万分的裴夫人?
困住她,让她不对任何人动心的,岂止是王朝一个困灵镯,也是裴玉京割舍不下的一切。
“裴玉京,”湛云葳没再叫他师兄,认真说,“你有你的道,我亦有我想追寻的。天下御灵师的归所,大多都是灵修的后宅,可这些都不是我想要的。”
她的心境早已不复少时懵懂、在月下等着那身负巨剑的少年。
后来数年,湛云葳所有的愿望,已经变成要做自由的风,要做斩杀邪祟的剑,要做推翻灵帝的基石,唯独不是任何一个男子养在笼中的御灵师。
湛云葳也不要为任何人再失去自己的天赋和灵丹,爱意早已随着前世一并消散。
就像今日,她已经不愿为了裴玉京与明家父女争斗。
她试图推开裴玉京放在自己肩上的手,裴玉京却不动。
他垂眸,道:“这说服不了我,我也不同意退婚。我从来没有因此禁锢你,泱泱,你想做什么可以去做。唯独……别这样轻易放弃我。”
湛云葳注视着他,突然说:“可是师兄,不是轻易,我曾朝着你走了很远的一条路,精疲力尽,满身伤痕,至死不休。”
裴玉京蹙眉看她。
湛云葳笑了笑:“所以,这就是我如今的决定。”
裴玉京缓缓松开她。
就在湛云葳以为裴玉京终于听劝的时候,他闭上眼,准备调息:“我听清楚你的话了,但做不到。过段日子坤元秘境会开,届时我助你去找意缠绵解药。泱泱,也有很多事,是你不曾知道的。”
她永远不会知道,从年少到如今——
他的无情剑道,已经破碎成了什么样,每一次为了见她,需要多努力。
裴玉京想,云葳,情爱一事,你从幼时开始就太懵懂迟钝,看到的何止冰川一角。
但身上的鞭伤、越之恒宁肯魂器重伤也不让她离开,让裴玉京第一次感谢湛云葳的迟钝。
至少,鹿死谁手,还是未知数,他不会提醒她,那王朝鹰犬最好永远藏得那般深。
灵域近来少雨,王朝杂役光清洗河畔的鲜血,就花了好几日。
彻天府内,今日难得下雨,哑女坐在廊下发呆,雨声淅淅沥沥,一如她乱糟糟的心潮。
府卫们看不懂她说话,医修来了一趟又一趟,这几日阿弟都在调息养伤,做的最多的事,就是一刻不停地画炼器图纸。
他们没再回过越府。
起初哑女还会问越之恒,弟妹呢。触及到越之恒的神色,她再没问过。
越之恒的状态更令她担心,她鼓起勇气捉住来彻天府的方淮,问方大人:谁将阿恒打伤,把葳葳带走了?
哑女知道越之恒的实力,王朝除了灵帝,他几乎无敌手。他灵体强悍,可神剑之伤,亦无法轻易自愈。
她忍不住担心,越之恒之后还有危险。
还好方大人有耐心,琢磨数次看懂她在表达什么以后,叹了口气道:“还能有谁,仙门和裴玉京呗。”
哑女第一次听说这个名字,十分困惑:这个裴玉京,他很厉害吗?
“自然厉害,神剑之主,天生剑骨。”
哑女比划:阿恒也打不过?
否则怎么会让他把湛云葳带走,就算哑女摸不透越之恒的心意,可她了解他的狂傲和心性,若非没有办法,不会愿意拱手让人。
方淮琢磨了一下:“那日打起来不分胜负,不过……”
他心道,越之恒的底牌,悯生莲纹还没开呢。真开了悯生莲纹,那可不好说。毕竟真正令越之恒放手的东西太过沉重,已经不是谁输谁赢能左右的事。这些事也不好告知哑女。
裴玉京看样子也被什么反噬,否则手握神剑的剑仙,剑气应该更纯净,当日却隐带杂乱之意。
反正两个九重灵脉的灵修,一个都没落着好。
不过裴玉京受伤,好歹将人带走了。越之恒受伤,就连提都没人敢在他面前提当日之事。
大皇子的门客被越之恒全杀了。
这几日大皇子连府邸都不敢出,带着大皇子妃像两只鹌鹑。
马上就要中元节了,往年每每这一日,是越之恒最忙的时候。
方淮心里有愧,说到底,那日自己也拖了后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