达蒙公爵对他的反应报以满意地一笑，旋而话锋一转：“但现在，这种长久以来的友好似乎被打破了！”

　　他语中一顿，菲伊子爵再次展现了自己的识趣：“发生什么了？”

　　达蒙公爵怅然叹息：“这两片领地的现任领主，艾蕊萨女爵和莉兰女爵，最近和那个奇亚娜小镇建了交。然后，她们就开始效仿奇亚娜小镇，做那些能轻松让人们歌功颂德，实际上却不计后果的事情！”

　　达蒙公爵说到此处复又顿声，但这回他没再需要菲伊子爵进行什么附和，很快就自顾自地继续说了下去：“她们对聚集在她们领地外的灾民发放物资——要知道，那些灾民并没有加入她们的领地，依旧是我的领民。就连他们现在安营扎寨的地方，都依旧是在我的领地上。”

　　达蒙公爵的眉头紧紧皱起来，皱出的痕迹里深藏着恼火，不住砸在桌面上的拳头更将这种情绪展现得一览无余：“她们就每天那样若无其事地发放物资，在我的领民们面前装腔作势地施展善意。这是什么意思？这是在故意打我的脸！”

　　菲伊子爵敏锐起来，在达蒙公爵又一度顿声等待他的反应的时候，他抛出了一个十分关键的疑问：“她们发放物资，也是在您的领地上进行的吗？”

　　达蒙公爵的脸色因为这句话难看了一瞬，但也只是那么一瞬，这位老练的领主就恢复如常了。

　　他用那种理所当然的口吻道：“她们对自己的实力倒还算清醒，不敢放肆成那个样子。”

　　也就是说，发放物资的事情是在艾蕊萨和莉兰自己的领地上进行的。

　　——菲伊子爵抓住了这个重点，心情复杂起来。他明白达蒙公爵跟他说这些是为什么了，并不是要和他商量什么解决方案，只是想让他义愤填膺，然后说出一些劝他开战吞并那两个小领地的话！

　　达蒙公爵当然想要那两片小领地——同为领主，菲伊子爵完全理解达蒙公爵的这种想法，没有人会在地图上看到自己的领地上有两块突兀的颜色。

　　但问题是，如果他稀里糊涂地开口劝了，以后真的开战，这个挑起争端的锅很容易被甩给他。

　　这个老狐狸！

　　菲伊子爵干笑两声：“公爵先生，我劝您消消气——您也知道，那两个领地很小，实力也不强。现在您领地上的灾民大量围在那里，两位女爵能怎么办呢？如果任由他们死在外面、引发瘟疫，她们的领地不就要遭殃了？所以她们不得不施以援手，至少可以减少尸体的数量！”

　　达蒙公爵本身已经下定决心要开战了，毕竟抓住她们把柄的机会十分难得。之所以会问菲伊，只是出于沽名钓誉的考虑，想由菲伊递这个台阶给他，让他的行为看起来更加名正言顺。

　　可他没料到菲伊子爵并不接招，不由一怔：“但是……”

　　菲伊已经洞悉他的心思，完全不想卷入这种是非，匆匆起身，脱帽朝他行礼：“我无意过问您的内政，公爵先生，感谢您的款待和建议。我要回去处理我的领地事务了，有机会欢迎您来坐一坐。”

　　说完，他头也不回地转身离开了达蒙公爵的会客厅。

　　达蒙公爵被气得胡子直颤，不过很快就平复了心情。

　　这个机会他必须抓住，这一战是势在必行的。

　　菲伊子爵能配合他当然好，不能配合他也一定要把那两块领地拿下，哪怕伤及自己的名誉！

　　这不单单只是因为那两块领地碍眼，更是因为这半年多来，他总觉得奇亚娜小镇野心勃勃，只是碍于其背后领主的身份不得不有所顾忌。

　　现在奇亚娜小镇又和那两个女人建了交，他更觉得这是奇亚娜小镇往他的领地上插了两把剑，让他不能安睡。

　　所以，他必须将这两个领地收拾掉。奇亚娜小镇他不敢动，也不能放纵它对自己造成威胁。

　　要做这些事，现在的机会简直千载难逢——艾蕊萨和莉兰给了他话柄，虽然她们本身做得足够谨慎，但只要他稍加“修饰”，外人就难辨真假。

　　更重要的是，现在的酷暑与减产让这些小领地寸步难行，而他拥有雄厚的资产和兵力。

　　他打算趁机把他们灭掉，然后对外宣称他们是因酷暑灭亡。

第81章 解决方案（下）

　　奇亚娜小镇向南150公里之外，瑞林城。

　　这座拥有十二万人口的小城是菲伊子爵领地南部最为繁华的城市，在今年夏天到来之前，这里每天都很热闹。游走各地的冒险者们很喜欢在这里落脚，集市、旅店的生意都不错。因此这里虽然和其他地方要缴纳很重的税款，但这里的居民还是比其他很多地方的人们都要轻松一点儿，大多数人至少还知道快乐是什么样子。

　　可现在，快乐逐渐从这座小城里抽离了。

　　这一切的开端应该是从【幽影深谷】的魔物重现人间开始的，那时候它们的主要目标虽然是勒斯塔小镇，但在瑞林城，很多人也为此感到不安。后来那些魔物也的确很快就对瑞林城造成了实际影响——当它们在夜晚成群结队地飞过勒斯塔小镇的时候，偶尔会有那么一两只走散，于是误入离得不远的瑞林城。

　　瑞林城里有两三个居民命丧于此，这间接导致了当勒斯塔小镇的镇长埃文向瑞林城的市长格雷亚求助的时候，格雷亚冷漠地拒绝了他的请求。

　　——这并不是什么丧失理智的“报复”。事实上，格雷亚远没有埃文那样在乎治下居民们的死活。

　　他只是“质朴”地希望勒斯塔小镇能一直存在在那里，替作为邻居的他们拖住怪物们的脚步，既不要全军覆没，也不要分散到其他地方。

　　那时候，他觉得自己这种残忍的想法是完全行得通的，因为勒斯塔小镇有三万多人，每天因为怪物袭击的人数也并不太多，如果只凭这样“自然减少”，应该能撑上很久。

　　哪怕在埃文镇长疏散了大多数居民之后，剩下的三千多人也依旧让格雷亚市长觉得自己暂且不必担心什么。

　　但格雷亚市长显然低估了埃文镇长保护居民的决心，这位曾经和他愉快地收受贿赂、中饱私囊的镇长在这场罕见的危机里成了一位兼具勇敢、智慧与责任心的英雄。

　　他不仅组织工匠、药剂师、冒险者们一起保护居民直到最后一刻，还果断地为大家找到了新的出路。

　　格雷亚市长所听说的，就是勒斯塔小镇在某一天突然全员消失，准备一起去寻找新的家园。后来又过了好一阵子，他才听说他们是去了那个传说中的奇亚娜小镇。

　　瑞林城的噩梦就是从勒斯塔小镇全员离开那天开始的。当天晚上，找不到食物的魔物们就袭击了瑞林城，格雷亚市长这才知道勒斯塔小镇先前面对过什么地狱般的场面——这些魔物和普通的野怪截然不同，它们粗糙的黑色皮肤上既没有容貌也没有鳞片，包在凸起的骨骼上，显得嶙峋可怖。一双翅膀也是这样光秃秃的，既能让它们飞，又能作为爬行时的辅助。眼睛不是冒着绿光就是红光，向人们逼近的时候宛如地狱里爬出来的恶魔。

　　只需要一个晚上，瑞林城就已然大乱，但魔物显然不会因为他们陷入混乱就发什么慈悲，之后的数日里，瑞林城完全在复刻勒斯塔小镇的困境。

　　在那段时间里，瑞林城的很多居民都在羡慕勒斯塔小镇的人。

　　——几日前，他们还都庆幸自己不在勒斯塔，在很多人眼里，埃文镇长固然值得敬佩，但能远离那样的鬼地方才是最重要的。

　　现在灾难降临到自己头上，他们一下子意识到了拥有一位勇敢负责的官员是何等重要。勒斯塔小镇固然遭受了多日的折磨，但在埃文镇长的带领下，死亡率并不高，最后可以算是全员逃出生天了。

　　如今在瑞林城，由于人口众多，每一天的死亡人数都远超勒斯塔小镇。而格雷亚市长虽然平常看上去人模人样，在这种关键时刻竟然连“抄作业”都不会，埃文镇长做过一遍的操作他都不知道学。

　　是以瑞林城很快就成了人间地狱，那些魔物长得也确实很地狱。

　　很多家庭一夜之间被灭门，人们被恐惧和愤怒同时折磨，一边绞尽脑汁地想活下去，一边想将格雷亚市长从他的官邸里拖出来打死。

　　后来，局面稍稍有所好转了一点，因为一些冒险者们开始自发地组建队伍保护大家。

　　可没过两天，酷暑又来了。

　　反常的炎热对本来就已陷入绝境瑞林城而言无疑是雪上加霜。大家原本夜里因为【幽影深谷】的怪物担惊受怕，但白天还可以歇上一歇，现在变成了夜晚要面对怪物、白天又要受酷暑的折磨。

　　在这种腹背受敌的棘手状况下，格雷亚市长痛定思痛，最终……在某个夜晚使用【中级传送符】悄悄离开了瑞林城，躲到了自己的庄园里。

　　没有人清楚他在哪个庄园里，但总之他暂时安全了，连酷暑都不用担心，反正庄园里什么都有。

　　自此，瑞林城坠入更深一层的黑暗。

　　其他行政官见市长跑路，陆陆续续也“消失”了，人们完全只能靠自己维持生存。更多队伍被自发地建立起来，但由于清楚官员们都走了，这些队伍变得鱼龙混杂，不乏有人假借保护的名义进行敲诈勒索甚至明明白白的抢劫，如果遇到真正想做好事的小队，两方就不免打上一架，让本来就已破败的街面更加混乱。

　　在这样的情形下，物资的短缺在瑞林城也出现的最早。首先短缺的当然是解暑物资，在混乱带来的不安里，人人都想多囤一些让自己安心，那些敲诈勒索的小队则变本加厉地向将这些东西要来，所有围绕解暑物资的话题都让人紧张。

　　然后这种状况迅速蔓延到其他物资上。这个情况在勒斯塔小镇也发生过，但因为有埃文镇长坐镇，大家没那么紧张，没引发过什么哄抢。后来埃文镇长还派人去灭龙城、塔林城之类的地方大量收购了药剂，一度让这些城市出现了暂时的药剂短缺，但的确让勒斯塔小镇安稳了一些。

　　在无人管束的瑞林城，被恐惧填满生活的人们开始失去理智地哄抢一切。

　　再往后，当作物和野怪开始大面积死亡，人们开始大量出逃，涌向周遭的其他城镇，无力逃走的那些则在瑞林城中陷入了更深的恶性循环，烧杀抢掠每天都在出现。

　　现在，菲伊子爵从达蒙公爵那里“取经归来”，终于把目光投向了这个被他忽视已久的小城。

　　他的主城洛达尔城最近也很混乱，人们要求他下发物资，或者至少发一些铜币让他们自己出去收购物资。

　　由于得不到回应，他们开始冲击他的城堡。

　　虽然菲伊子爵很有“先见之明”地早就从洛达尔城搬了出去，但想到城堡的昂贵造价，他还是觉得应该给这些人一些教训，或者至少是有足够力度的警告，让他们停止这种过激的行为。

　　但他并没有想过要在洛达尔城直接进行血腥镇压，即便是在从达蒙公爵那里取经之后，他也不打算在洛达尔城直接做这些事情。

　　因为他不想引起“反弹”，反弹总是会对城市造成更糟糕的破坏的。

　　洛达尔城是他自己平时常住的地方，他希望那里保持美好。

　　所以如果能找一个其他的地方用来杀一儆百，那无疑是最好的。

　　现在极度混乱的瑞林城就成了他眼里最适合作为“榜样”的地方。菲伊子爵下定决心要从这里下手，让洛达尔城那些人看看，他可不是一个好欺负的领主。

　　于是在返回庄园后，菲伊子爵立刻向骑士团团长泽菲尔下令，让他带领一半的骑士团成员及一支2000人的军队立刻前往瑞林城，镇压那里的混乱。

　　“瑞林城？”一贯很善于配合菲伊子爵决定的泽菲尔不由一怔，继而解释道，“瑞林城并未出现针对您的抗议，大人。他们只是……出现了一些混乱罢了。”

　　“我知道。”菲伊子爵悠闲的坐在沙发上，右手食指摩挲着左手上那枚传承自他曾祖父的戒指，“我要让洛达尔城的那些人知道所有引起混乱的人，都不会有好下场。”

　　菲伊子爵好整以暇地解释了自己的逻辑。

　　——这个逻辑固然是说得通的，如果被生活逼到绝境而引发的居民间的混乱都不能被容忍，针对领主城堡的袭击就更加罪无可赦。

　　泽菲尔看着菲伊子爵的脸色不好再说什么，只能按照他的命令调集军队，前往瑞林城。

　　第二天傍晚，他到达了瑞林城。

　　从昨天早上开始，他就一直在心里措辞，反反复复地打着腹稿，思考进城之后要展开一场怎样的开场白，向早已陷入混乱的居民们表明他的来意。

　　但当他真的带领军队浩浩荡荡地进入瑞林城的大门，他还是愣住了，因为他所见到的场景和他预想的完全不一样。

　　在他的想象中，他们会在混乱里慢慢向城市中心移动，最终抵达位于瑞林城中央的办事大厅。

　　大厅前有一片小小的广场，很适合喊话，他可以在那里先发表那些开场白——算是一种先礼后兵的操作。

　　在这之后，识趣的人们就应该自然而然地回家，依旧在闹事的，就别怪他们的镇压了。

　　可现在真正进入瑞林城的泽菲尔，见到的竟然是居民们的夹道欢迎。

　　他们早就听说领主的骑士团要来了，但他们以为骑士团是来为他们解决困境的。因此大家都涌到了街道两边，欢呼雀跃。更有很多人从早已为数不多的积蓄里拿出了一些，从建造师们那里订购了干花瓣，撒向进城的骑士们，这是一种欢迎英雄的高级别礼遇。

　　泽菲尔望着眼前五彩斑斓的花瓣陷入了无措，这一切跟他想象的天差地别，让他打的那些腹稿都没用了。他没办法在这样的热烈欢迎之后说出那样的开场白，没办法让这些重燃希望的人们知道，他并不是来保护他们的，而是来替领主镇压他们的。

　　他甚至因为人们的热情欢呼，被激发了一些久远的记忆。他想起自己在塞洛林魔法学院读书时的雄心壮志——虽然这所学校并没有三大魔法学院的实力那么强，但也非常厉害，所以当时的他认为自己毕业后一定能干出一番事业；他想起自己通过骑士团考核时的兴奋——那时候他仍对未来存有很多美好的幻想，认为自己成了骑士，就能做到更多有意义的事情……

　　最后，他想起了她的妻子，尤迪娜。

　　他们是在两个魔法学院进行交流的时候认识的，后来迅速坠入了爱河。然后他先一步毕业，进入了菲伊子爵的骑士团。两年后，在尤迪娜毕业的时候，他已经是菲伊子爵骑士团的团长，夺得勇气桂冠的尤迪娜便放弃了更好的前程，加入了菲伊子爵的骑士团。

　　那时候泽菲尔以为他们的爱情无坚不摧，无论发生什么，两个人都会一辈子一起走下去。

　　直到勒斯塔小镇的危机出现，菲伊子爵面对埃文镇长的求助拒绝施以援手，泽菲尔坚定地站在了菲伊子爵的那边——他认为这是理所当然的，因为他曾宣誓向菲伊子爵效忠。

　　可当他用这套说辞和尤迪娜进行解释，尤迪娜和他爆发了争吵，她怒斥他是个畏首畏尾的懦夫，他从未见过她那样暴跳如雷，一时不知该如何应对。

　　那场争吵最后以尤迪娜的摔门离去告终，从那之后他就再也没见过尤迪娜。

　　他派手下的骑士们找过她，找遍了洛达尔城，也去过勒斯塔小镇，但都没有她的身影，所有发出去的消息更是石沉大海。后来，尤迪娜索性拉黑了他，他就连消息都发不出去了。

　　没有她的日子，他觉得度日如年。

　　现下，骑在马背上的泽菲尔没有意识到自己是如何摸出的颈间的项坠，当他回过神的时候，那枚项坠已经被他捧在手里很久了。

　　那项坠是他们结婚时置办的，金属材质，可以打开，里面一左一右地嵌着两张椭圆形的照片——按理来说，应该一张是尤迪娜的、一张是他自己的，但他在婚后不久就悄悄把自己那张换掉了，以便同时戴两张尤迪娜的照片在身上。

　　他望着照片中尤迪娜美丽的眼睛，第一次静下心来认真地想她当时的话，第一次认真思考自己是不是真的是个懦夫。

　　——他的确是对菲伊子爵宣誓过效忠，可在同一篇誓言里，他也宣誓过保护平民、保护弱者，宣誓过不惜一切阻挡黑暗。

　　而他那天只看重宣誓效忠的那一部分，或许真的是在避重就轻，是在逃避自己应该承担的责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