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了许久,以撒说:“这个问题太复杂了,很难回答。”
“好吧。”西尔维娅点点头,表示理解,“那我问得简单一点吧——比如对于叶沐子爵,你有什么打算?如果你想跟她结婚,总不能一直瞒着她那些事情吧?那之后呢?不论你留在这里,还是将她带回王宫,是不是都有点尴尬?”
“她不会去王宫的。”以撒首先回答了这个问题,答得斩钉截铁,“我很清楚她不会喜欢那个地方,那她就不必去。”
“是啊,我也觉得。”西尔维娅十分赞同,“这种自有一番事业的女人,也不该被困在王宫那个鬼地方,让她去当王妃显然不是一个好的选择。”
“可问题是,那你们的出路是什么呢?她没道理放弃她的事业,你就真的能放弃王储身份吗——斯卡,这是你与生俱来的权力和责任,我强烈建议你不要把它拱手让给你的弟弟。哪怕只是站在慈悲的角度你也应该明白,多里安不会是一位好国王。”
“我知道。”以撒只说了这三个字。
西尔维娅依旧望着他,他们过于熟悉,她一眼就看出他这三个字背后藏着没有说出的话:“你已经有打算了,对吗?”她目不转睛,但眼中并没有身为长辈的严厉,口吻也很温柔,“跟我说说吧,以撒。现在的僵局太令人尴尬了——我不介意你将这种僵局延续下去,但我希望你能给我一颗定心丸。”
她说到的僵局与尴尬以撒再清楚不过,最近魔龙现身会发生什么,他也能猜到一些。
无论是手握重拳的贵族们还是王室成员,面对这种危机总是无法团结的,他们大多都只会从个人利益角度考虑问题,因而总会吵得不可开交。
在他还是王储的时候,他和西尔维娅常能统一战线。一位王储加上一位极有威望的亲王,很多时候足以让事情一锤定音,无论那些人服不服。
可现在他抽身离开,所有的压力就都来到了西尔维娅身上。
从这一点来说,以撒是愧对西尔维娅的。
他终是深吸了一口气:“我的想法,您绝不可以告诉我父王。”
“你父王?哈哈!”西尔维娅笑出声来,“拜托,以撒,如果全世界有一个最讨厌他的人,那大概只会是我了,我想不到任何把你出卖给他的理由,你这种担心太多余了。”
“好吧。”以撒淡淡地笑了笑,又沉了一下,说,“我觉得,基于我与生俱来的权力和责任……如果我的能力不足以让我坐上那个位置,那么,为那个位置选择一位合适的新主人,或许也不失为一种美德?”
“这当然是没有错的,我也希望王位的继任者是一位……”西尔维娅对以撒的话表示认可,说到一半才突然品出他的意思。
她的话音辄止,瞳孔骤缩,连脚步也顿住了!
以撒随之停住,抬眸看她,她惊退半步:“你你你……你指的是……”
她的视线飘向远处的居民区——在这里其实看不到他与叶沐居住的那片居民区,但并不妨碍他判断西尔维娅所看的方向。
“你疯了吗?!”西尔维娅惊呼出声,“你这不是给王位‘选择新主人’,是在颠覆王权!是改朝换代!”
西尔维娅实在被他吓着了,慌张地打开面板:“我要告诉你父王……!”
“喂。”以撒苦笑。
他看不到那块面板,只能抬手在西尔维娅面前晃动,以此扰乱她的视线:“您刚才可不是这么说的。”
“我刚才可不知道你这么疯!”西尔维娅怒目而视。
“冷静点,老师。”以撒摇摇头,“请听我解释。”
西尔维娅用力地深吸了两口气,总算迫使自己冷静下来。她姑且关了面板,看着以撒:“好,你解释!”
“这其实是个很简单的问题。”以撒摊手,“您认为现在王国不应该被推翻么?”
西尔维娅:“这……”
“贵族们迂腐不堪又自私自利。他们手握令人咋舌的人脉与财富,却只知道用这些东西进一步盘剥平民。这些住在城堡里的人早就不缺钱了——无论他们过得多么纸醉金迷,手中的财富也依旧足够流传数代,钱对他们而言早已只是个数字,可即便如此,他们还是只想看着那个数字上涨。”
“贪婪已经完全将他们侵蚀了,让他们丧失了对同胞的怜悯,让他们觉得再多的人命也不如那个数字的上涨重要;大义在他们心里更是无处可寻,就算王国深陷战火,他们想的也只会是如何通过这场战火为自己多谋取一份利益。”
“而那位高坐在王位之上的国王陛下——虽然他是我的父亲、也是您至交好友的丈夫,我们理应是他最亲近的人。可我想即便是这样,我们也不得不承认,他太糟糕了。他懦弱无能地逃避一切,刻意地忽视当他身居如此高位,对恶行的逃避无异于纵容。”
“至于您,我尊敬的老师,我完全明白您对我母后的感情,也理解您因为这份感情的存在总想缓和我与父王的关系。您不愿矛盾激化,因为您不愿看到母后的在天之灵不得安息——可是您有没有想过,她与我父王之间的关系,或许才是她人生中最大的污点?”
以撒说这些话的时候很平静,平静得没有一丁点波澜。
这种平静莫名地让西尔维娅感到害怕,她于是激动起来:“不,不是的!忒嘉拉深爱你的父亲!”她提高音量,似乎这样才能给自己一些支撑。
以撒注视着她,缓缓摇头:“在她离世之前,是的,她深爱着他。”
西尔维娅一愣。
“可那是十几年前了。那时不论父王还是这个王国,都还没有这么糟糕。”以撒向西尔维娅踱了一步。他明明平静依旧,却在气场上带来了一种“逼近”的感觉,令西尔维娅的心神乱了两拍。
又听他继续说:“倘若您从前对我讲的那些都是真的,您就应该意识到,母后在世时一直试图让她懦弱的丈夫变得更好,也在试图拯救这个王国——那么如果她活下来,如果她活着看到今时今日的一切,您觉得她还会保持那种深爱吗?”
“不……”西尔维娅慌乱的摇头,口吻无力得快哭了,“斯卡……你不能靠这种无法验证的假设来做决定……”
“为什么不能呢?”以撒笑着反问她。
西尔维娅被他问得懵了,在她看来这个答案是理所当然的——哪怕只是出于对亡者的尊重,也不应该这样胡乱推测她的心路历程。
但以撒道:“我想,我的母亲在爱情上或许眼光不算好,但她也从未将爱情看做最重要的事吧?”
西尔维娅一阵恍惚。
“如果您认同这一点,那么——”以撒语中一顿,“只顾及她所谓的丈夫,却忽略她所在意的子民的安危,对她而言何尝不是一种亵渎呢?”
“你……”西尔维娅的眼眶一下子红了。
她跌退半步,望着以撒,薄唇颤栗不止。
她不知道该说点什么,因为她完全慌了。她发觉自己一直以来苦心维护的事情竟从最基本的逻辑上被彻底推翻,一切都突然变成了一个错误;她还感到伤痛,因为她此生最重视的感情正遭到质疑,并且这份质疑来自于她最在意的人的儿子。
她难过、委屈,委屈到不能自已:“斯卡……”当她再次喊出这个名字,眼泪竟然真的淌了出来,“我永远不会亵渎你的母亲!”
这是一句无力的争辩,但又更像是在对什么人起誓。
“老师,我无意指责您。”以撒喟叹摇头,垂眸翻了翻背包,找出一条【手帕】递给她。
可西尔维娅没有接。
她紧咬薄唇,定定地看着以撒,充盈泪水的眼睛显然在一遍遍地问:你怎么能说出那种话!
以撒又叹了一声:“我清楚您与我母亲牢不可破的友情,刚才的话绝无攻击的意思。我只是想找到一个更为理性的答案,让一切变得更好,让您和我都能真正完成故去之人的心愿。如果我的话伤害了您,我很抱歉,但那句话对事不对人。”
“况且,我也并不能说我一定是对的,您可以不赞同我,因为您的确更清楚我的母亲与父亲之间的感情。”他的分析淡泊而客观,下一句话又变得笃信无比,“只是,也请您允许我坚持我的看法,让我完成我想做的事情。”
西尔维娅拭着泪,在以撒说出这句话的时候,她透过迷蒙泪意看到的身形,忽而跟记忆中的那位挚友重合了。
——她记得她曾与忒嘉拉因什么事情观点不合发生争执,现在她已经不记得那件事是什么,只记得她被气得哭笑不得地朝忒嘉拉抱怨:“你是怎么做到这样温柔、理性,却又无比固执的?!”
从这一点来说,他真的像极了他的母亲!
这个念头令忒嘉拉的心一软,她在怔忪中破涕为笑,笑了有好几声。然后她拭干残余的眼泪,情绪也随之平复下来,打量着以撒,又道:“可是我猜,子爵还不知道你的这些打算吧?她看起来并不像个有野心的人。”
“是的,她还不知道。这并不是一件容易做到的事,我想等领地进一步发展之后再提也不迟。至于野心……”以撒语中一顿,用低垂的眼帘隐藏住情绪,“您说得对,她不是个有野心的人。”
“那只怕事情不会如你所愿,哈哈,你向她提出这些建议的时候可要小心一点,她能不被你吓到就已经很好了!”西尔维娅笑意迷离地缓了口气,“但总之,祝你一切顺利吧!我不知道我日后有没有可能真正接受你的想法,但不管怎么说,我都支持你用你的方式来怀念忒嘉拉。”
“谢谢。”以撒颔首说。
他其实在想:不,您不了解叶沐——她绝对是个有野心的人。
她看似随和,实则坚定,又有才华。更重要的是,她想施展她的才华。
这样的一个人,野心是与生俱来的。
否则她从一开始就不会同意来当领主,更不会在不到一年的时间内就将领地发展得这样欣欣向荣。
或许这一切对她来说都只是“按部就班”,她并没有意识到自己做出了多么罕见的成就。
就像她也并没有意识到自己的野心一样。
第161章 巧克力
【卢莫镇】。
贝克特在和家人们一起安顿好生活后,很快就动身前往军营了。
他已经参军很久,普通人的生活对他而言难以适应,还是投奔军营让他更舒服。况且他虽然只是在这个新领地上小住了几天,也已经完全感受到了这里的友善,现在魔龙离潮,他可不想让这个美好的地方被魔龙毁了,就算凭一己之力很难改变结果,他也依旧想出一份力。
也许有很多人都抱有和他一样的想法,然后魔龙就被打败了呢?
——贝克特这样希望。
由于领地现在并没有公开招募新兵,贝克特在前往军营的路上一直在思考自己如何表明来意。最终,他选择坦诚相告——如实告诉军营,他是借助黑暗法术从尼克罗姆的领地上逃出来的,因为之前就是军人,所以现在仍然希望能留在军营中。
当他抵达离【卢莫镇】不远的那个军营,负责接待他的是军中的后勤官。后勤官在听完他如此坦诚自我介绍之后,神色很是复杂了几秒,最后道:“您很坦诚,贝克特先生。我们也听说最近有很多居民从尼克罗姆的领地上逃了出来,借助黑暗法术的不在少数。”
“基于领主大人的仁慈,这些人不会有任何麻烦,各地的行政官们会协助他们进入新的生活。但在这里,贝克特先生……请您理解,这是军队,是一个更加严格的地方,所以关于您的情况……”
后勤官语中一顿,露出为难:“我恐怕要去请示一下维克斯将军。”
“没问题的,我完全理解。”贝克特颔首。那位后勤官便立刻离开了这方用于接待的军帐,没过太久,维克斯走进了帐篷。
贝克特马上离席向他行了军礼,维克斯在他面前驻足,负手而立,一脸复杂地看着他:“我第一次见到有人公开承认自己使用黑暗魔法更改身份的。”
“我没什么不敢承认的,那不是我的错,将军。”贝克特的军姿笔直,“尼克罗姆要我们充当他讨债的打手,将武器指向自己领地上的平民,我参军不是为了这个。”
“这个理由不错。”维克斯笑了声,说着从贝克特身边绕了过去,坐到旁边的椅子上,“但你知道最近有条龙出现了吧?作为军队,我们极有可能要承担抗击巨龙的任务,这很危险。所以,出于好心,我建议你回去吧,不必非在这种时候参军。”
“但是我想抗击巨龙,将军。”贝克特平静地回答。维克斯一愣,抬眼看向这个和自己年龄相仿的士兵,贝克特想了想,告诉他,“我的家人现在也都在这片领地上,这是一个……很难得的领地,他们将在这里过上以前从未体会过的祥和、富足的生活。”
他说到这儿,维克斯明白了他的意思:“前提是这里没被那条龙毁了。”
“是的,前提是这里没被那条龙毁了。”贝克特顿了顿,又说,“受其影响的并不止是我的家人,还有无数刚刚获得安稳生活的人需要保护。如果我最终也无法拯救他们的生命,那就让我死在他们前面,多拖延巨龙哪怕一秒钟。”
维克斯沉默了,他发现自己无法再拒绝贝克特,因为贝克特是一位再“典型”不过的军人,拥有一腔热血和质朴的正义感。
他不可以阻止这种人献身,否则他就是在羞辱对方,也是在羞辱抱有同样想法的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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纳斯卡魔法学院。
巨龙的消息即便在校园里也是最热门的话题,和大多数只想平静度日的平民不同,这里的学生要么来自于上流社会,要么是实力卓绝的精英。这两个属性都足以让他们觉得自己有关注这些危机的义务,只不过大家做出的反应各不相同。
有几个出自顶级贵族家庭的学生已经在计划跑路了,他们并不以此为耻,反倒觉得这能彰显财力与权力,因而侃侃而谈:“我的父亲已经开始在人迹最为罕至的密林深处兴建庄园,筹备了足够生活百年的物资。如果【暗影魔龙】真的毁灭了一切,我们就搬到那里去,谁也找不到我们。”
“我家筹建了一艘规模堪比岛屿的大船,如果魔龙摧毁这片土地,我们就乘船远航,去遥远的地方找寻安身之所!说实话,虽然我不该期待魔龙的攻击……但我真的忍不住期待这种航行。”
这样的言论在校园里并不少见,有的同学对此露出艳羡,也有的嗤之以鼻,骂他们是“夹着尾巴抱头鼠窜的胆小鬼”。
在这些顶级贵族之下,更多的人采用了相对常规的做法——将家里那些罕见的奇珍异宝收进箱子、藏进相对安全的地库,以此避免魔龙的掠夺。
在贵族学生的圈子之外,为数不多的平民学生完全是另一种画风。
艾薇、杰夫、凯瑟琳在听说魔龙苏醒的第一天就陷入了焦虑,因为他们担心【奇亚娜城】,它实在离【魔龙山脉】太近了。
后来,听说【暗影魔龙】开始了对城镇的掠夺,他们的心情就更加紧张,即便听闻它接连袭击的几个村镇都在尼克罗姆的领地上,他们也并不能放松。
而后就是在这种紧张之中,他们听到了王宫传来的消息——国王陛下下了一道旨意,要求未来三个月内,所有领主必须免除平民们的税收,否则将被处以重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