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亚伦虽然不能完全说服他,却也足够引起他的担忧了。
他沉吟了片刻,只好说:“我们先等一等叶沐吧,先看看我们的领主大人有什么好办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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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城郊外的地底密室中,西尔维娅站在那枚庞大的水晶球前,娴熟地对其中的黑雾施法。
这件事她已做了二十多年,最初是与忒嘉拉一起,后来忒嘉拉故去,这项任务就完全被交到了她手中。
当两个人变成一个人,法术的力量直接被削减至50%,所以,原本只需一个半小时就能完成的工作在忒嘉拉去世后瞬间增至三小时。
……在之后的岁月里,虽然西尔维娅的法力有增无减,但这个工作的持续时间还是在不停地延长,三个半小时、四个小时、四个半小时……直至去年盛夏【炎魔】再度现世后,时间被延长到了五个小时。
再到最近,由于【暗影魔龙】出现,时间又再次出现明显的延长,一度直逼五个半小时。
但在尼克罗姆被剥夺领地的那天晚上,西尔维娅机敏地注意到,时间减短了7分钟。
——虽然和最初的三小时相比,如今五个半小时中减短七分钟显得不值一提,却足以令西尔维娅心跳加速了一整晚,因为这是在过去的二十多年里,她的“工作时间”第一次被减少。
是的,在此之前,哪怕是忒嘉拉在世的时候,这一时间也是有增无减的。如果有几个月的增速明显放缓,那就已经是值得庆贺的事情。
西尔维娅因此着意观察起了时间,在那之后,时间又有过两次减短,每次仍然只是几分钟。
在今天,这种减短再一次出现,连上前面的三次,西尔维娅这晚的“工作时间”被压回了五个小时。
西尔维娅为此心情大好,回到城堡时情不自禁地哼着歌。值夜的女仆为她端来宵夜,听到歌声,不由笑道:“殿下心情很好?”
西尔维娅悠悠:“提前下班,不值得高兴么?”
语毕她挥退女仆,慢条斯理地享用了【热巧克力】和几道点心,然后就下了楼。
她走到忒嘉拉的雕像前,熟练地触动法术,那层带着色彩的虚影再度浮现出来。
西尔维娅含笑凝望着她:“忒嘉拉!”
这一次,那虚影睁开了眼睛,她微微歪着头,居高临下地望着忒嘉拉。虽然发不出声,一双眼睛也只有眼白,看上去空洞得没有感情,甚至有点瘆人,但还是让西尔维娅很开心。
“忒嘉拉,控制魔物的时间又一次缩短了呢!”她坐到雕像的石基上,口吻欢快地向故去的友人报喜,“虽然原因还不确定,但我猜和斯卡的小女朋友一定有关!哦天啊,忒嘉拉,如果你还活着该多好!我真希望你能见到那个女孩子,你一定会喜欢她的!”
深夜的静谧中,西尔维娅喋喋不休地说着,雕像上的虚影仿佛明白她的情绪,嘴角勾起一弧笑意。
西尔维娅转身望着她:“放心吧,我早晚……早晚会让你见到她的!而且我保证,这一天不会来得太久。”
“到时你、我、斯卡、叶沐、多里安,还有……好吧好吧,还有你亲爱的国王陛下,每个人都会很开心的。”说及此处,西尔维娅有些伤感,眼尾泛起一抹微红,继而一叹,“忒嘉拉,我真的想你了。”
虚影的神情间同样露出伤感,可她无法发声,也做不出太大的动作,只能颓丧地低下头。
忒嘉拉很快调整好心情,复又笑着摇头:“算了算了,别难过!有什么可难过的呢?我们已经分别了这么久,现在至少有了重逢的希望,那么,这就已经是数年来最好的时候了。”
她的话令忒嘉拉的虚影也重新笑起来,朝她点了点头。
西尔维娅又坐在那里说了些有的没的,就像忒嘉拉在世时两个人事无巨细地聊天一样——这二十多年她都是这样过的,只是从前,冷冰冰的雕像从来不会给她任何回应,但现在这道逐渐被黑暗法术引出的虚影渐渐有了感情,能做一些简单的呼应了。
伊戈纳修斯说,大概再过七八天,忒嘉拉就可以与她对话了。虽然从“简单问答”到真正顺畅的交流还需要经过一段时间,但西尔维娅毫无怨言,哪怕忒嘉拉在最初时只能发出一些短短的音节,都已足以引起她狂热的期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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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魔龙山脉】的观战小屋中,晚餐早已撤下去了,那份由维克斯将军提交给叶沐的机密文件被放在桌子正中央,叶沐、以撒、阿谢尔与亚伦分坐在方桌四面,全都沉默着。
他们三个都已完整地读过文件,并听叶沐详细说了一遍心下的打算。正因这个打算,寂静在四人间弥漫开来,过了不知多久,总之是晨曦的霞光已经在山涧冒头的时候,亚伦才终于开口:“领主大人。”
叶沐抬眼看向他,这位久经沧桑的中年人眸光沉沉:“我和我的手下、以及维克斯将军的士兵们,都会忠实地执行您的一切命令。”
“但我希望您明白在做什么——或者说,我希望您至少想清楚,这其中存在怎样的风险。”
“我完全清楚。”叶沐一声缓慢悠长的叹息,“不让士兵们食用可可制品,如果我们赌错了,【暗影魔龙】就会直接将所有人团灭。就算我们赌对了,突然被中断可可制品本身也会让士兵们产生新的恐惧,那么就会造成和前者一样的后果。”
“是的。”亚伦颔首,他定定地看着叶沐,脸上写着前所未有的严肃。这种神情让他不怒自威,叶沐恍惚间觉得自己仿佛在面对一位严厉的老师,好在他的语气还是和气的,“所以我希望您务必慎重。如果说得自私一点的话,其实,领主大人——您就算假装从未发觉这种战胜魔龙的可能性也毫无问题。维克斯将军不可能因为自己的建议未被采纳就去向西尔维娅告状,事实上,将士们根本就不清楚这项任务其实来自于王城。”
叶沐不觉一怔。
亚伦的话听起来自私之至,但她明白,他是真的在设身处地地为她和这片领地着想才会这么说的。
从维克斯提交的那份文件中的措辞来看,维克斯本人对此也拿不准,因此她如果不作理会,这就只会是一个被否掉的方案,没有任何人会犯错。而如果她铤而走险,一旦某一支军队真的团灭,那么毫无疑问,他们方才所担心的会发生在王室及西尔维娅身上的危机,就会完完全全地落到她身上。
政治斗争从来不比沙场温柔。
对她不满的人已经有很多了,单是一个达蒙公爵就纠集了130位贵族签名——要不是这件事正赶上她来【魔龙山脉】直面恶龙,此时她大概正在因为这场斗争头疼。
如果她的军队再在这里出现什么问题……
那简直就是授人以柄!达蒙公爵一定会抓住这个机会攻击她,战场上的惨烈会被变本加厉地大肆渲染。乐观点想,她的领民或许不会轻易被骗,但领地以外不明真相的人很容易相信她是个暴君;如果再想得悲观一点呢?那便是她的领民也有可能被带节奏,让她一直以来的努力付诸东流。
这种结果,叶沐是害怕的。
她从不认为自己是个多勇敢的人……
可她始终想做正确的事。
对与错在许多时候是“论迹更论心”的,比如同样是让军队冒险挑战【暗影魔龙】,如果只是为了自己的名誉与地位一意孤行,她就会觉得这是个不可饶恕的错误,她会压力巨大。
而现在,他们经过反复验证、试错,理性推断这个计划可行,做了有可能成功,不做就只能眼看着魔龙继续摧毁一个个村镇……让她坐视不理,她所承受的压力不亚于前面那种情况。
更重要的是,她无比清楚其中的一个关键。
她侧首看向亚伦,一字一顿地道:“亚伦,不可否认的一点是——假如维克斯将军的推测是对的,那么在如今的王国里,也只有我的军队能达成这一切了吧……最多再加上一个赫尔波?”
大约是她最后的补充让这番表述显得过分严谨,以撒嗤地笑了。
旁边的阿谢尔也不由失笑,摇摇头,目光注视着叶沐,话却是在对亚伦说:“她什么都想到了,我想,您大概是劝不住她了。”
亚伦轻轻啧声。这一点他本身也想到了,只是出于私心,他并不想叶沐这样冒险,因此没有主动提及。
在这种推断里,参战的士兵不能使用可可制品克服负面情绪,那就需要像亚伦他们一样无畏。可是能像圣光辉骑士团成员那样无畏的人注定是极少数,绝大多数人都是平凡的,而平凡者注定拥有平凡的情绪。
这就意味着他们遇到恶龙会畏惧、面对可能发生的牺牲会怨天尤人,除非……
除非他们有值得守护的东西。
这样当自己所珍视的东西面临毁坏,英勇无畏的情绪就会战胜本能的畏惧,因此导致的牺牲也将变得神圣。
想达成这一点,寄希望于叶沐与赫尔波之外的任何一个领主,都是做梦!
那些领地上,士兵们本身都过得没有多好,很多人甚至是被迫从军的,军中的霸凌比比皆是。平民就的生活就更暗无天日了——而士兵们的家庭成员,往往正是这“平民”的一部分。
想想看,如果一个人参了军,不论是主动的还是被迫的,本就会与家人聚少离多。然后难得回一趟家,发现祖父母因为交不上税被打死了、父母重病缠身、弟弟妹妹在贵族的威逼利诱下卖身成了奴隶,再过分一点的,或许连房子都已被拆毁,一家人过得流离失所……
这种情况下要他们英勇无畏地为领主卖命、心甘情愿地抗击恶龙?
人可以有梦想,但不能胡思乱想啊!
至于赫尔波,虽然叶沐出于严谨提到了他,但如果真要考虑这个问题,赫尔波是完全可以忽略不计的。
因为赫尔波这个人吧……
怎么说呢,他和叶沐一样抱有美好的志向,但在行事风格上他其实更接近以撒。或者说,他和以撒一样充满“理想主义”。
他似乎梦想当一个被领民们交口称赞的“仁君”,因此从最初拥有领地开始,他就在逐步解散军队,让将士们解甲归田。和他的这种操作相比,一直追求和平发展的叶沐都算穷兵黩武的了。
搭配上他效仿叶沐推行的种种仁政、福利,大多数将士当然都对解甲归田这事没什么意见——本来嘛,如果有条件岁月静好,谁又想冲锋陷阵呢?
可叶沐在想:哥,你这全员都岁月静好去了,等需要有人冲锋陷阵的时候,你咋办呢?!
因此让赫尔波加入这场战斗基本不可能。他的那点兵力……叶沐邀请他加入都觉得自己在强人所难。
当赫尔波被排除在外,再想这个事——叶沐:嘿嘿,原来真的只有我能干啊!
叶沐平静地告诉亚伦:“面对不能逃避的责任,我情愿尽快完成。”
“好吧,领主大人。”亚伦终是舒气,见叶沐想得明白又态度坚定,他不再有其他顾虑,只说,“我和以撒、阿谢尔会去跟维克斯将军面谈一下……”
阿谢尔会意地点头,却听叶沐道:“让他来这里吧。”
三人都是一愣,紧随而至的是如出一辙的不可置信,阿谢尔惊道:“什么?!”
“计划是他出的、决定是我做的,将士们即将为此殊死一搏。”叶沐沉息,“我想,哪怕只是出于尊敬,我也应该当面和他商谈这件事。”
“……”阿谢尔窒息,他一时不能、也不敢设想这会引发怎样的后果,僵硬地看向以撒,寄希望于他能劝一劝叶沐。
以撒沉吟了一下:“也好。我与维克斯将军打过几次交道,在我看来他是可以信任的。”
阿谢尔没办法了,滞了滞,只好妥协:“那我……等天亮之后就请维克斯将军过来。”
“好。”叶沐颔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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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个小时后,当维克斯将军起床的时候,达蒙公爵也正走进王城郊外的宅院,与塞德安亲王共进早餐。
这样的待遇对大多数贵族而言都称得上是一种“殊荣”,即便是拥有公爵爵位的达蒙也一样。因此坐下来用餐的最初,达蒙很有一种诚惶诚恐、受宠若惊的感觉,他看着这位高高在上的亲王殿下,心里激动得不能自已,但因塞德安亲王在很长一段时间都保持着沉默,倒让他也不敢贸然开口了。
这种沉默最终持续到了早餐结束,塞德安亲王放下餐具,优雅地用餐巾擦了擦嘴,终于开口:“老实说。”
尚未吃完早餐的达蒙公爵连忙也将餐具放下,洗耳恭听。
塞德安亲王道:“我并不在乎你们之间的矛盾——你知道我的,我从来不在乎权力,否则也不会被西尔维娅压制这么多年。”
达蒙公爵心里戏谑地想:那明明是因为您斗不过西尔维娅吧!
倘若真的不在乎,也就不存在什么“压制”了。
但他还是陪着笑附和道:“当然,殿下,这我完全明白。”
塞德安亲王长声叹息:“可我不能不在意我的儿子。瓦伦丁,那是我的第一个孩子,虽然是私生子,但他为我带来了很多幸福和快乐。听到他惨死的消息,我几天几夜都没睡着,尤其是……尤其是那些细节……”
塞德安亲王说到此处,眼眶一红,声音哽咽了起来。
比起方才的开场白,这番陈词倒是情真意切多了。他想起自己初为人父的喜悦,至今不敢相信瓦伦丁真的已经离开人间,而且是惨死在一片陌生的领地上。
在最初听闻这个消息时,他的第一反应是要将瓦伦丁的棺椁接回来,倘若这一点能够办到,他愿意给那位领主高额的报酬,可达蒙公爵派来报信的人却告诉他,别说棺椁了,瓦伦丁连尸体都没能留下!
塞德安亲王当时险些晕厥过去,不过他对达蒙公爵与那位领主之间的纷争有所耳闻,因此没有轻信达蒙公爵的话,而是派人前往那片领地上多方打听……最终印证了这个消息的真实性。
所以前几天,塞德安亲王不顾一切地站在了达蒙公爵这一边,哪怕对面是西尔维娅女亲王,他也没有退缩。
达蒙公爵也不免唏嘘:“殿下节哀!我完全理解您的伤痛,如果我的儿子这样死去……我也绝不会原谅凶手的。所以,您看,那个领主就是个魔鬼,如果我们坐视不理,下一个‘瓦伦丁’可能就是我、甚至是您本人了。”
“我决不允许那种事发生,绝不允许!”塞德安亲王呢喃自语。
达蒙公爵适时道:“那么,我们就要统一战线了。”
塞德安亲王红着双眼问:“你有什么打算?”
“很简单,殿下。”达蒙公爵道,“在这件事上,我们不能再烦国王陛下了,但也决不能再任由西尔维娅呼风唤雨。我们要让他被所有人口诛笔伐,如果有可能,最好再争取到几位继承人为我们说话。总之,这个人必须从领主的位子上滚下来!必须!”
“哈哈,达蒙,我感受到你的愤怒了。”塞德安亲王苦笑,“但话说回来,其实我不太明白……你为什么采用了这样‘温和’的手段呢?在我看来,你如果派兵攻打那片领地,恐怕没有任何难度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