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里安就是这时走进这方会客厅的,他人未到声先至,清朗的声音和以撒七八分像:“我说是个什么样的领主能让我的哥哥上新,原来是一位女士。”
他的语气里透着恍悟与了然。
如果说在此之前,他也对这位领主的身份充满怀疑、对流传在贵族间的那些传言信了七八分的话,在这一刻,多里安已什么都明白了。
因为他只需要一眼,就能感受到哥哥与这位领主之间萦绕的美妙氛围,那绝不是兄妹间会有的气氛。
所以传言都是假的。
哪怕尊贵如塞德安亲王也被蒙在了鼓里。
多里安心头涌动起一股古怪的恼意。
其实他并不喜欢塞德安亲王,但想到这么多贵族被那离奇的谣言蒙骗,让他也有一种被戏弄的感觉,更何况,那个谣言还直接涉及他的父亲,以及父亲对母亲的感情。
……卑贱且狡诈的平民啊!玷污他的父母、图谋他的哥哥,把所有人耍得团团转!
凛冽的愤恨让多里安咬紧牙关。
他想,他有义务给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女人一点教训。
但当他看向哥哥的时候,心念转动,另一个打算冒出头来。
叶沐从未接触过他,循声回头时带着好奇。
以撒刚听到他的声音就已皱起眉,在回头的同时,脸上仅有的笑意也淡去了。
亚伦板着脸起身相迎,叶沐便也站起来,以撒亦站起身。
在多里安走到他面前的时候,他抬手推住了多里安的肩,制止他继续向前。
“哦,哥哥——”多里安负手驻足,笑睇着推在肩头的手,“阻止我向一位初次见面的女士进行问候吗?你是占有欲变强了,还是忘记礼仪了?”
语毕,他隔着以撒,向叶沐颔了颔首:“很高兴见到您,侯爵女士。”
叶沐向他回以同样的礼节,只是话语更加简短:“殿下。”
话音未落,多里安眼底划过一抹分明的讥诮。
他的视线从叶沐身上挪回以撒面上,脸上笑意不改,抑扬顿挫地道:“怪不得哥哥忘记了礼仪,原来是近朱者赤近墨者黑?”
叶沐淡淡挑眉,不置一言。
——她很清楚对王子的礼仪不该是那样,之所以那样做,也并非因为不懂得礼节。
可她如果认真行礼,按照身份高低,那就是要拎裙屈膝的礼节了。在多里安对她只是颔首致意的前提下,这种礼节称得上是“大礼”,意味着她在承认多里安是上位者,而她又很清楚多里安与以撒完完全全是“政敌”;其他人更加清楚,她是站在以撒这一边的人。
所以她因礼节不周或许会被嘲讽,可认真行礼谁知会不会有别的麻烦?
……这群人刚刚还想拿“仆人的门”来给她下套呢!
因此叶沐对这讥嘲十分冷淡,多里安接着又看向亚伦,同样先进行了颔首致意,然后衔笑道:“我早已听说您在【奇亚娜城】谋事,却没想到您依旧在追随我的哥哥,您的忠诚让我叹服。”
亚伦口吻生硬:“谢谢。”
多联动声音旋即压过他:“但您似乎忘记了——您曾宣誓效忠的是王室,而非王储。”说着复又睃了以撒一眼,“更不是一个自我放逐的王储。”
“您说得对,殿下。”亚伦的神情没有丝毫慌乱,“但我同时也宣誓坚守正义、宣誓保护弱者、宣誓抗击外敌。”
多里安的脸色突然一变,气氛瞬间无比紧张,一股肃杀在无形中腾起来。
叶沐一时不解亚伦的话为何会让气氛变成这样,因为她不知道,亚伦巧妙跳过了圣光辉骑士团誓言中的一项内容:誓死反对暴政。
但很显然,他牢记全部誓言。那么这件事就变得很微妙了,很难说他辞去职务离开王城是为了坚守什么,亦或是想反对什么。
也很难说他略过这一句是为了避免争端,还是欲盖弥彰。
多里安审视亚伦良久,发出一声轻笑。他摇摇头,目光梭巡四周,当他发现周围沉默伫立的人竟无一例外都是熟面孔时,心里泛起一层惊意,但他很好地将这种惊意遏制住了,并且颇为巧妙地呈现出一种与心惊截然相反的轻蔑。
他提高声音:“你们觉得你们能做什么呢?”
“离开王室,你们什么都不是。你们在一个弹丸之地上做白日梦……那片领地现在有多大来着?我想想——哦,我想不起来,因为这位女侯爵的实力在领主中甚至排不进前五十名,所以她和她领地的名字从未出现在我的视野之中!”
“多里安,够了!”以撒沉喝。
“Well,殿下。”亚伦轻啧,目中流露失望,“我还以为您已经改掉当面得罪人的坏毛病了,没想到您一点长进都没有。”
“是啊,可您又能如何呢?”多里安报以微笑,“诚然我不会找您的麻烦,但您应该感到庆幸——庆幸我对您依旧抱有足够的敬重。否则以您今时今日的身份,我可以随时将您送上绞架。而你们这位领主——”
话题终于又落回叶沐身上,多里安睇视着她眯起眼睛。
叶沐平静地与他对视,忽而觉得“神情”真是个奇特的东西。
这样“眯起眼睛看人”的样子,她也见以撒做过。当以撒这样的时候,或是认真或是促狭,或是带着一点恶作剧即将开始的顽意,总归不会让她有任何不适。
但现在多里安露出如出一辙的神情,却让她觉得如若毒蛇般阴冷。
她心知他接下来说出的绝不会是什么好话,而他也的确没有让她失望。
他的目光定在她的脸上,每一个词都掷地有声:“出身不明、血脉低劣,没有任何家世与背景,宛如烂泥中爬出的蛆虫一样从底层爬出,凭借讨好平民的卑劣手段获得爵位与领土,靠着子虚乌有的血统谣言稳固地位!这样一个人——亚伦,如果我真的把你送上绞架,不,就算我把你们每个人都送上绞架——”
“嗵!”他的话没能说完,就被猛烈的撞击声打断了。
那是后脑勺撞在墙上的声音,叶沐看了眼被以撒狠狠撞在墙上的多里安,自觉脑后幻痛,暗暗咧嘴。
多里安也的确很痛,张着嘴巴用力缓了好几口气,才艰难地发出笑音:“哇哦哥哥,你为了这样一个贱民,对你的亲弟弟动手了吗?母后如果看到——”
“咚!”以撒把他拎起来,再度撞向墙壁,切齿冷笑,“母后无需看到,她只要听到你刚才说的话,就已经替我动手了!”
“哈哈……哈哈,或许吧。好吧,我承认你更了解母后。”多里安虽被以撒按在墙上,却歪头晃脑,一副混不吝的模样,“但我说错了吗?”
以撒左手依旧按着他,右手抬起,手心一个金色光球闪现:“你再多说一个字试试。”
“哇——哦!”多里安看向那枚金色光球,脸上露出夸张的震惊,“你要为了这样一个女人杀了你的亲弟弟吗?”
他满目新奇地打量以撒:“那再这之后呢?唔……亲手杀了唯一的弟弟,你猜贵族们会如何反对你?到时候你怎么办?推翻父王自己登上王位然后压制他们吗?”
“哈哈,消消气儿吧!为了这样一个卑贱的女人不值得!”
“不然我向你道歉,好吧?随你们怎么样。反正,你是王储嘛,你大可以有个情妇,搞出几个私生子女也不是什么大事。”
“嘿,你!”他忽地提高声音,视线也转向叶沐,“让我猜猜——你早就知道他是王子了吧?至少也知道他是个贵族!你知道拿下他能获得怎样的财富,哈哈,聪明的女人,你做到了!”
“多里安!”以撒的克制已经到了极限,手里法术的光芒蓦然加剧。
“以撒!”亚伦上前握住他的胳膊,多里安却像发疯一样的不怕死:“我劝你冷静点,真的。讲道理,你总不能真的推翻父王,对不对?”
叶沐眼底一栗,忽而意识到——多里安是故意的!
他故意进行恶毒的攻击,是激将法,想刺激以撒失去理智,亲口说出诸如“对,我想推翻父王”这种话;或者,哪怕不说得这么明白,只要他说一句“你以为我真的不敢?”,也就够了。
古今中外,所有当权者都会对这样的言论非常忌惮。
以撒显然也意识到了这点,他或许比她意识到得更早,所以在拼力克制。否则以他吊打多里安的魔法水平,完全可以真的教训多里安一顿。
叶沐抿唇锁眉,无声地望着多里安,一时觉得他的宫斗水平和他的魔法水平一样差劲儿。
可她很快又意识到,恐怕并不是的。
……因为以撒明显真的生气了。多里安的话过分刻薄,心里知道是激将法也不意味着可以不为此恼火。
而多里安只需要他失去理智哪怕一秒。
他们又是亲兄弟,多里安大概很了解他,因而很清楚什么样的话能将他的愤怒推向巅峰。
这招不聪明,但胜算或许还真不小。
叶沐抿唇,紧张地盯着他们:“以撒,冷静点。”
“以撒,以撒。”多里安重复这个名字,“哈哈,你还改了名字!哥哥,你这三年过得未免……怎么说呢?未免太像阴沟里的老鼠了。”
说着又扫叶沐一眼:“和烂泥里的蛆虫倒是天造地设啊——”
下一秒。
“嗵!”
多里安刚拖长的尾音被斩断,但会客厅里的众人不再是窒息静观,而是倒吸冷气,抑或发出惊呼:“啊!”
因为多里安王子并没有再一次被他的亲哥哥撞在墙上,而是直接脱离了以撒的双手,从房间这头飞向那一头,正脸撞了对面的墙。
亚伦骇然回头:“领主大人!”
原本在外按兵不动的侍卫们顿时涌向屋里,长剑齐出;警员们同样拔剑,双方剑拔弩张。
叶沐却对所有人的惊异熟视无睹。
她面色冷峻,双手运动法术,被撞懵的多里安无力地漂浮到半空中,又被迫转过身,正面飞到她面前。
……怎么说呢,以撒给她的那件【光法斗篷】打怪有多少帮助先不说,装逼是真的好使!
“叶沐!”以撒冲到她身边,扶住她的肩头,面色苍白,“快放下他!”
她明明几秒前还在劝他冷静,突然出手令他惊慌失措。
可叶沐连他也没有理会,她微微抬起下颌,望着晕晕乎乎悬浮在眼前的多里安:“您说得对,殿下。”
“我没有任何家族背景做依托,也的确有借助血统的谣言稳固地位——所有关于我出身的传言我都知道一点,并且,我的确在放纵它。”
她一边说,一边含起一缕笑。
那是一缕极浅淡的,但透着堪称凛冽的轻蔑与讥嘲:“我本人就像您说的那样,出身不明,血统卑微,但——”
她顿了顿,慢条斯理地吐出一句话:“有一句话叫,位卑未敢忘忧国。”
——说出这句话的时候,叶沐承认,自己也有点上头了。
不仅因为多里安适才的羞辱,而是在方才的片刻之间,一直以来的某种期待突然变得汹涌,在心底一声声地告诉她:这是个契机。
对于她早已暗暗期待的一切,这都是个非常难得的契机!
机不可失,时不再来。
热血在心底翻涌,她的确在热血中冲动了,可她想,偶尔的热血冲动又有什么不好呢?
多里安因她那句话面色变了变。
叶沐一时不大确信他是被这句话惊住了还是压根没听懂——事实上,她一直不清楚这个世界的语言体系是怎样的,不清楚究竟是大家真的都在说汉语,还是因为有个系统在进行翻译才能让他们无障碍交流。
多里安费解地看着她:“你说……什么?”
……真没听懂?
叶沐略显尴尬。
“呃……王子殿下。”亚伦执剑挡着门口的侍卫,偏了偏头,“我早说过您该多读些书,也就不至于意会不了这种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