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之间因而安静了片刻,以撒斟酌着问:“你们的王室比这里要好吗?”
“王室?啊,我们没有王室……”叶沐笑道,“有些国家还有,但我所生活的国家没有了。那个地方,唔……当然也不可能绝对公平,那是不存在的。但是的确比这里要公平很多,至少没有这种来自于贵族阶层的欺压。”
她语中一顿,给出一个总结:“至少在明面上,大家是平等的。”
以撒再度沉默。
叶沐望着他的神情,一时难以分辨他在想什么。
——是不是她描述的制度对他而言太“离经叛道”了?
按理说应该不会,因为他都理想主义成那样了!
可如果他真的那样想,也可以理解,因为她所描述的一切确实与他所习惯的环境相距太远。
半晌,他抬了抬眼:“那我想,你来这里,一定是肩负重担的。”
叶沐一时没反应过来:“啊?”
“我是说,我想你注定改变这个世界吧。”他定定地望着叶沐,神情异常认真,“你会成功的。”
叶沐完全懵住了。
他的反应出乎她的预料——虽然在将这些和盘托出之前,她也想不出他会做出什么样的反应,但总归没觉得会是这样的。
她张着口看了他半晌,心底一些早已存在多时的疑虑终于翻涌而上,借着当下正盛的意外之感,她磕磕巴巴道:“不是……以撒,你就这种反应?”
以撒怔忪不解:“不对么?”
“我是说……”她哑了哑,“我是说,你真的不介意吗——不介意我来自于另一个世界,在这里真的毫无根基?也……也不介意我真的要推翻你的父亲?”
如果说她的第一个问题让以撒感到困惑,第二个问题便让他恍然大悟了。
——其实第一个问题只是个生硬的铺垫,第二个才是她真正的疑问。
以撒薄唇紧抿成一条线,叶沐便知他完全理解这个问题背后的意思。
这是个很残忍的问题。
可现在直面残忍的“问题”,总比事到临头直面残忍的情境要强。
她于是尖锐地直言:“会死很多人的——你应该知道,我指的不止是将士、平民。如果我赢了,死去的人里就很有可能还包括你的父亲,以及你那个混蛋弟弟。”
以撒别开视线,看向窗外。
可叶沐的话没停:“你不要逃避这个问题,也不要问我能不能放过他们。”
“现在让我回答,我当然会说能——此时此刻的我也的确认为我能。”
“可真到了那一天,谁知道呢?在正常战争中,谁知道会发生什么不可预料的事情?”
“他们可能会犯下无可饶恕的罪行,那么我就必须杀了他们才能平息手下与平民的怒火。”
“同样,如果我输了,那么面对这种死亡的就会是我。”
“以撒,你真的准备好面对这一切了吗?”
她说得直接到露骨,毫不委婉、毫不温柔。随着这一句句话,她眼看着以撒的脸上的血色一分分褪尽,直至变得苍白。
她从未见过他这样无力,这让她觉得对他如此步步紧逼是很不人道的事情。
可是又能怎么办呢?
以撒在她的话中心如刀割。
他固然没有天真到不去想这一切,可是“想到”和听到她掰开揉碎地直接将这残酷的未来说出来,完全是两个概念。
更何况……
这恐怕还是她避重就轻的结果。
还有更残忍的一点,她没有提及。
他意识到这一点,忽而笑了,他自己也很诧异他竟还笑得出来,不由复杂地摇了摇头:“其实,你大可不必跟我说这些。”
叶沐叹息:“不,我觉得……”
“但你既然问我。”他转回头,轻轻启唇,“我赞同你在晚宴上说过的话。”
叶沐:“什么?”
“做正确的事,叶沐。”他抬手拂过她耳际的碎发,这是个亲昵的动作,但在此时的话题里被染上了一种悲情,“做正确的事,去拯救你想拯救的人。不要为了其他人而迟疑——至少不必为了我这样。”
他的话让她的心跳又乱起来,忽而察觉到他已离得很近,她蓦然抬眼,不及定睛,就被他迎面吻住。
“???”
叶沐双眼大睁,很难理解他在这种氛围里哪来的闲心做这种事!
……这是他释放压力的方式吗?
她这样猜想,于是选择乖乖配合他,安抚他的情绪。
而以撒在想:这样的机会或许不多了。
他或许已经不剩多少和她共处的时日,那么剩下来的每一天都弥足珍贵。
况且——
这几天里,她或坚毅、或热血、或冷酷的样子,也真的迷人极了。
如果不是前几天一直在忙,随时随地都有很多行政官在周围,他早就想吻她。
.
王城。
比起【奇亚娜城】从宣战当夜就开始进入紧锣密鼓的忙碌,王城里显得平静很多。
诚然,所有贵族、乃至平民都听说了那位领主向王城宣战的事,也终于知晓了这位一直隐姓埋名的领主的真实身份,但暂时没有人太在意这件事。
毕竟……如今的王室已经存在几百年了。
几百年的光阴里,大小战争并不少见,有些来自于魔龙这样的怪物,也有些同样来自于大小领主。
可是那又怎样?最终王室还不是安安稳稳地在这里统治国家?
更重要的是,比起先前数次由领主主导的叛乱,这次这位是最不值一提的。
——她的身世成谜,没有任何贵族背景,当领主的资历也十分有限,准确来讲还不到两年……
这种领主,纵使领地治理得再好,也很难让人相信她有多么强悍的实力。
所以,无论是贵族还是平民,都觉得前几天发生的事情最终只会是一场笑话,没什么可担心的。
“蚍蜉撼树!”提起这件事,总有人做出这种评价。
哪怕是一直以来对那片梦幻般的领地极有好感的居民,都同样不看好那位女领主做出的这个荒唐决定。
而在同一时刻,权力的巅峰正发生一些微妙的变化。如果这些变化流传开,注定远比那位领主的宣战行为更令人不安,但所幸这些消息暂时都被控制在了王室和极少数的贵族之间。
首先是二王子多里安的事情。
这位王子对其长兄心怀不满早已不是什么秘密,多年以来,这对兄弟一直针锋相对。
尤其在王储斯卡放逐自己之后,多里安王子就再也没有掩饰过自己对储位的热爱,时时处处费尽心力,绞尽脑汁地想要彻底取代这个哥哥。
而现在,可以说是多里安最有机会的时刻了。
——不知天高地厚的领主公开叫嚣要推翻王权,而他坐在储位上的哥哥竟然选择站在了这个领主那边,并且不止是表明了立场,还参与了战斗,亲手袭击了王宫!
这对多里安来说绝对称得上是哥哥主动送人头的天大喜讯。
……然而,他却偏偏在这样的好时候躲了起来。从事发当日就一直缩在自己的城堡卧室中,不肯在任何场合露面,不肯见任何人。
他所信赖的骑士们对个中原因三缄其口,于是,连一直以来拥护他的大臣们都摸不着头脑。
其次,是西尔维娅女亲王。
西尔维娅在事发的两天后将国王赐予她的信物逐一整理、封箱,当面归还了国王。
这一举动令王宫震惊,因为这些信物并非是简单象征国王的信重。相反,它们中的每一件都直接意味着西尔维娅可以调用的每一种权力,二十多年来,西尔维娅正是凭借它们走上了的权力巅峰。
因此,当西尔维娅交还全部信物,简单翻译一下就是:我不干了。
用词如果再糙一点,那就叫撂挑子。
于是这轻而易举地震惊了所有人,甚至逼得在王后离世后越来越不爱过问政务的国王陛下展现出了雷厉风行的一面——他在西尔维娅归还信物时苦口婆心地进行了挽留,但见挽留未果,为了避免局势震荡、人心惶惶,他立刻下令封锁了消息,仅限几位顶级的王室与贵族知道这件事。
可纵使如此,这也足够引起风波了,就连多年来与西尔维娅势不两立的死敌都对此感到焦头烂额,塞德安亲王在西尔维娅再次觐见国王时不顾礼数地直接使用【传送符】赶到王宫,又一路小跑地进入无法使用传送的主宫殿。
在国王面前,他擦着额头上的冷汗,外强中干地指责西尔维娅:“你在这样的关头放手不管,无异于背叛!这和那些逆贼有什么区别!!!”
西尔维娅没什么和他虚与委蛇的耐心,毫不客气地翻了个白眼:“你明明不把那个小领主放在眼里,何必用这件事来绑架我呢?”
说完,她大步流星地转身就走。
“……”塞德安亲王有苦说不出。
在事发的第二日,他的确发表过一番认为那个领主不足为惧的言论,可事实上那只是因为他深知自己不必为这些言论负责——反正他只是纯粹的“位高”,并没有“权重”,在战争中他全然不是会承担责任的那一个。因此,动动嘴皮子安抚一下在场的贵族们,博得一波好感,对他来说该是横竖不亏的麦麦。
但那时他哪想得到西尔维娅会突然撂挑子不干啊?!
他更没想到她在撂挑子之后,还会用这句话来反驳他!
塞德安亲王深刻体会到了什么叫“搬起石头打自己的脚”,被西尔维娅搞得哑口无言。
在这之后,西尔维娅的另一位政敌,宰相多洛里尔也来劝了她。
这位真正的权臣行事要比塞德安亲王沉稳得多,在关键时刻也知道低头,他亲自登门拜访了西尔维娅,放低姿态,希望她重新掌权。
西尔维娅最初给出的解释是:“大人,您看,我已不算年轻了,卸任是早晚的事情。与其等到我完全干不动的时候,不如现在换人,我起码还有力气把一把关。”
——这个理由多少有点敷衍了。
多洛里尔叹息摇头:“殿下,让我们放下个人恩怨,坦诚地来谈论这件事情。”
西尔维娅平静地看着他。
多洛里尔道:“贵族们普遍不认为这场战争会对王室造成什么实际影响,但是殿下,我想您应该和我一样清楚,他们轻敌了——那位领主的实力早已不容小觑,单是亚伦骑士长与王储殿下两个人的存在,就已足以让她成为棘手的对手。”
“更何况,或许是出于某种自我保护,所有人都在刻意地忽略一个事实——这位领主刚刚成功屠龙!这足以证明,她的军队拥有恐怖的战力。”
“所以,请恕我冒昧——”多洛里尔在将冒犯的话说出来之前,先流露了适当的歉意,“您此时归还权力,的确无异于背叛。”
“看来您见过塞德安亲王了。”西尔维娅抿笑,“我懒得跟那个家伙多说,但对您,多洛里尔大人,我愿意多进行一些解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