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明两个人之间没有任何遮挡,可是岑姣就是看不清那个女人的脸。
女人坐在树下,她左手握着一块木头,右手捏着一把刻刀。
随着她的动作,木屑飞舞。分明没有风,可那些木屑却像是翩跹的蝴蝶,飘在半空,围绕在女人的身边。
岑姣站在几步远的地方,她看着那个女人,没有说话。
她看不清女人的脸,也确信自己从未见过这样一个女人,可是偏偏岑姣心里对女人的身份有了肯定的答案。
岑人的一切来源于岑祖。
没有人知道岑祖来自什么地方,没有人知道她一身的本事从何而来,甚至于连岑祖的死亡,都显得奇怪又瑰丽。
传言里,岑祖陨落那日,山河移转,沧海桑田。
这样一个人,一个能够影响岑人那么多年的一个人,当真会那样死去吗?
岑姣不确定。
她盯着面前的人,略有些出神,或许当年,岑祖的确死去了,可死去的只是那一具□□。
女人终于放下了手中的木雕,她朝着岑姣的方向看了过来。
她的脸上有五官,可那五官上方,仿佛蒙上了一层薄雾似的,岑姣怎么都看不清那张脸。
“过来。”女人开口道。
她的声音有些空灵,仿佛是从四面八方涌进了岑姣的耳朵里,那声音让她一个激灵,浑身的寒毛都随之竖起。
岑姣抬脚,往树下走了两步,只是刚刚走出去,便又下意识回头去看。
在她身后,那片白色苍茫被染成了红色。
那红色,是鲜血的颜色。
岑姣的指尖轻轻颤了颤,她看向自己垂在身侧的手,她的手掌一直在淌血——即便没有伤口。
树下的女人,似乎也移转视线,看向了岑姣垂在身侧的手。
只见她缓缓站起身,走到了岑姣面前。
像是山脉之间的轻风冲着岑姣的面庞吹来,岑人生来便与土地亲近,所以那微凉的风并不让岑姣觉得奇怪,反倒让她生出几分亲近之意。
只见女人停在了岑姣半步外的地方,她抬头左看看,右看看,似是在寻摸些什么。
只见她抬手,从头顶的枝干上摘下了什么。
岑姣看向女人的手掌,那像是树上长出的果实,又像是一团泥土或是一朵云。
总归,那不知是什么的东西在女人的手掌里,被她捏圆搓扁,像是一块橡皮泥一样。
“抬手。”女人道。
岑姣下意识照做,掌心微微有些凉。
女人将那东西按在了岑姣的手掌上。而那向下淌落的血,也渐渐止住了。
女人仍旧没有停下动作,她捏了捏手里的那一团东西,伸手伸向岑姣心口的位置。
凉意顺着岑姣的心口传遍她的全身,这让她身上的疼痛褪去,只剩冰冰凉凉的感觉,非但没什么不适的地方,还让人感到格外舒适。
岑姣无端想起了女娲造人的神话故事。
女娲用泥土捏出一个又一个的人来——岑姣眼眸轻颤,她抬眼看向面前的人,嗓子发紧有些说不出话来。
面前的人,就和女娲造人一样,她正在用这树上长出的东西,修补岑姣身上的伤口。
“你……”岑姣开口,可说出一个你字,却又半晌不知道该问什么。
女人垂眸在岑姣身上缝缝补补,过了好一会儿,她才直起腰,坐回了树下。
风吹过,吹得女人的头发轻晃。
而岑姣的话,终于被风送到了女人耳边,“你是岑祖?”
女人抬头看向岑姣,她笑了笑,并没有否认,“坐下吧。”岑祖道。
岑姣胸膛之中,仿佛有什么在不受控地膨胀着。
她是已经死了吗?岑姣微微垂眸,看向自己的双手,她一定是已经死了吧,所以才能在这一片虚无中,见到千万年前的岑祖。
岑姣想明白这件事后,心口仿佛有一股气堵着,让她的咽喉鼻翼变得酸涩,像是有什么要喷涌而出一般。
她吸了吸鼻子,咬着牙不让自己的声音变形,“你究竟想要做什么呢?”
“我要做的事情,你都已经做到了。”岑祖道,她看着岑姣,眉目舒展,过了一会儿,她又继续道,“你死后,血肉补天,天的缺口被补上了,岑人自然也就安全了。”
血肉补天!
这四个字在岑姣的脑袋里叫嚣着,她忽然想明白了很多事情。
梅山上的奇石,师父曾经半真半假地同她说,那是女娲补天剩下的石头。
可是奇石消失,接替奇石镇山的,是岑人的白骨。
而现在,她死了后,绝天地通。
所谓的绝天地通,根本不是抹除所有连接上下的通道,而是她的肉身,将天地之间的缺口全部补上了。
是,女娲补天是真。
只是女娲或许只是一个代称,补天的人,根本就不是什么女娲。
“为什么是我?”岑姣仍旧是没有忍住问了出来,她盯着眼前的人,一口气堵在心口,险些提不上来,“为什么偏偏是我。”
“为什么?”岑祖仿佛听到了什么令她疑惑的问题,她重复了一遍岑姣的话,顿了顿,才摇了摇头道,“没有什么为什么,岑姣,这是你的命数。”
“你出生了,那么这个人就必然是你。”岑祖道,她看向岑姣,目光中,似乎多了些什么别的情绪,“岑姣,你怪不了任何人,我给了你本不该属于你的力量,你自然要承担起相应的责任。”
岑姣哈了一声。
“可你们谁问过我了?”岑姣腾一下站起了身,她盯着岑祖,一字一顿,丝毫不曾遮掩语气中的厌恶憎恨,“你们谁问过我了?我想要这样的能力吗?强加给我的东西,反倒成了我的责任?”
岑祖并没有因为岑姣的质问而产生什么别的情绪,她只是有些悲悯地望着岑姣。
岑姣在那样的视线中站着,所有的情绪烟消云散。
现在,已经都没有意义了。
如果她还活着,自然要让面前的人给自己一个答案,就算只有万分之一的可能,也要搏一搏。
可是,岑祖说明了,她已经死了。
一个死人,再去追究这些,是没有意义的。
岑姣深吸一口气,而后扑通一声坐了下去,她抬眸看向面前的人,“你说我已经死了,那我现在是什么情况?”
“岑人死后,魂魄不散。”岑祖道,她上下打量着岑姣,“岑人魂魄入阴魂殿之前,总是要来见一见我的。”
岑姣眸光闪了闪,她没有再说话,盘腿坐在地上略有些出神。
魂魄入阴魂殿后,会怎么样呢?她的思维,感知还会存在吗?阴魂殿于她而言,会是囚笼吗?
这些问题,搅得岑姣鼻翼发酸。
而岑祖似乎也看出了岑姣的担忧,她低声道,“不用太担心,天地相绝,阴魂殿很快就会消散,你也好,已经死去的岑人也好,魂魄都会消散。”
岑姣抬眸看向了岑祖,她明白了些什么。
绝天地通,不光是为了保护活着的岑人,更是要解放从前的,已经死去多时的岑人。
岑姣不敢细想,如果是她清醒地被困在一个不见天日的地方,什么也做不了,相当于囚禁,她会变成什么模样。
岑祖看着岑姣,她也许久不曾与其他人,相处这么久的时间了。
她看着岑姣,从很久很久以前——
就算到了现在,岑祖也不清楚,自己究竟是怎么样的存在。
从她记事起,似乎已经与山脉,与山兽相通,她可以轻而易举地控制山兽替自己做事,那时候,世间还存在许多异兽。
岑祖起先,并不算显眼。
毕竟那时候,部落割据,部落之中,异人不少。
一个独行的岑祖,算不上什么。
只是很快,一个强大异人的出现就引起了各部落的注意,岑人在很短的时间里数量激增。
“那些岑人,是从什么地方出现的呢?”岑姣问。
“那些,都是我创造出来的,我的一截骨头,埋进活井,不出三月,就能长出一个人来。”
活井。
岑姣想起了岑韶容守着的那口肉井,她有些想像不出,那口井竟是有这样的力量。
“只是那□□井,早就消失不见了。”岑祖顿了顿,她摇了摇头。
岑姣虽看不清岑祖的表情,却能感受到,或许岑祖脸上满是无奈。
“岑人的力量注定渐渐消失。”岑祖道,“只是,当我明白过来这件事情的时候,已经有些晚了,我已经没有能力去为了后世,寻求一个稳妥的未来。”岑祖轻轻叹了一口气,“山河移转,于我而言,所有的岑人都是我的孩子,是我的血肉所化,我希望所有人都能有一个好的结果,也希望,痛苦的人可以解脱。”
只是,等了很久,岑祖才等到合适的人,合适的时机。
从前,有合适的人,时机却不合适,那时候,岑人的力量衰减不算明显,而岑祖也尚且背负得住阴魂殿的怨恨与不满。
现在,也许不是合适的时机,可于所有人而言,是最好的时机。
阴魂殿那些不灭的魂魄,无数个日夜的囚禁,让他们原先对岑祖的信仰臣服,变成了憎恨埋怨。
每一份恨意都压在岑祖的身上,倘若有一天,她承受不住这份怨恨,具体会发生什么,谁也不知道,但那大体不会是什么好事。
寻常普通人的怨愤死后化灵,尚且会惹起纷乱。
更何况是岑人死后的怨愤,经年累积,倘若有一天,岑祖再背负不住这份怨恨,那将会是滔天大祸。
岑姣盘腿坐在岑祖身边,她叹了一口气。
算了,岑姣想。
她认命了。
事已至此,那就算了,总归自己解决了很大的麻烦,算下来,自己是赚的不是吗?
岑姣微微侧头,看向了身后的白色大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