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几乎无处下脚的崖壁攀过,岑姣一个翻身,将自己甩进了湿漉漉的石壁山洞中。
她身上被瀑布处飞溅起的水花打了个半湿,衣服现在湿漉漉地粘在身上,就算岑姣知道,那湿漉漉只是自己的感觉,她仍旧不大舒服。
只是蜗居在这山洞里,总好过在外头挨雨淋,担心雷劈。
岑姣调整了情绪,她靠在山壁上,静静地看着大雨连成线,又在半空汇集成面,最终成片成片地砸向地面,山林。
这样的情景,她好像见到过。
只是视角……似乎不大一样。
岑姣的视线缓缓往上,应该是在更高的地方看着的,看着雨珠凝结而后倾注而下。
而她就在雨水上方。
岑姣的面上有些疑惑,是从前在梅山的时候,被师父领着在山顶尖尖的高石上见过这样的场景吗?为什么会这样熟悉呢。
只是直到雨停,岑姣也没搞清楚,自己究竟是不是在梅山时,有过同样的经历。
外面的雷声消散后,岑姣从瀑布背后的山洞翻了出来。
雨后的阳光格外大,几乎刺破了浓厚的云层,倾洒在岑姣的身上,不消一会儿,就把岑姣身上晒了个半干。
岑姣被太阳晒得有些发懵,坐在瀑布边缓神。
垂着头的时候,余光正瞥见一道彩虹,那是阳光穿过睡眠后形成的。
岑姣抬眼去看在水面上映出来的,在她头顶悬挂着的彩虹。
只是比起彩虹,岑姣的注意力被彩虹上方的云层吸引了。
她从未见过这样的云,一层一层,排列得当,像是一道阶梯。
从山头,往山上。
岑姣看得愣神。
她身后,山风涌动,几乎就是在她眨眼的时候,吹散了那片云,叫人半点看不出,就在不久前,山尖尖上方,有一座云梯,通往无边无际的天空。
这风吹得岑姣打了个哆嗦。
“姣姣。”岑姣听到混在风声中的,肖舒城的声音。
肖舒城一直在喊她,一声接着一声,从一开始还有间隔,到后来几乎是字赶着字。
“姣姣,姣姣,姣姣,姣姣……”
那声音吵得岑姣的脑袋几乎要炸开。
岑姣将刚刚的事情抛诸脑后,她凝了凝神,朝着声音传来的方向走了过去。
那属于肖舒城的,催命一般的声音是从上游传下来的。
岑姣攀上了山壁,原先已经被晒得半干的衣服有一次被水打湿,那黏腻的感觉,像是有一双泡在水里许久,已经生了水膜的手抚上了岑姣的身体。
这样的感觉,让岑姣背上生出一层小疙瘩来,她咬紧了牙,强迫自己忽视这个念头。
也不知爬了多久,岑姣手臂一松,终于爬了上去。
她大口喘着气,看向前方。
倘若不往身后看,岑姣半点不会觉得自己是在什么山壁旁。
在她眼前,植被茂密,生长旺盛,郁郁葱葱的树冠像是海浪一样扑面而来,只是这海浪是深绿色的,甚至隐隐有些发黑。
肖舒城的声音仍旧在耳边回荡。
岑姣骂了一句,也不再停留,而是沿着溪流往前走。
越往前,那声音就越炒,到最后,那声音像是从岑姣脑子里传来的。
好吵!好吵!好吵!
岑姣的呼吸越来越急促,她终于忍受不住,抬手按在了耳朵上,“肖舒城,我劝了你的!”
不知为何,在岑姣放声高喊的时候,耳朵里的嘈杂声竟是停了一瞬。
岑姣抬起头,恶狠狠地,她咬着牙,“我劝了你的,别去别去,你着了魔一样要进峡谷,如今死了,却来怪我,这是什么道理?!”
“难不成,我没有陪你一起进峡谷,没有和你一起死在这深山里,就都成我的错了?!”岑姣喘着粗气,她往前走,眸光灼灼看向前方,又像看向什么别的一样,“还是你死之后,我该寻死觅活,非要殉情才没有罪?!”
“没这个道理!”岑姣声音又高了些,像是宣泄一样,“说什么我克你,是我把你捆着丢进峡谷的吗?还是我拿枪比着你的太阳穴,和你说你如果不进山,我就立刻枪//毙你?!”
“如果都没有,那你凭什么把自己死了的事情怪到我头上来?!”岑姣哼哧哼哧喘气,随着她的宣泄,肖舒城那鬼魅一样的声音总算小了些,只是还如同蚊讷,吵得人不胜其烦。
岑姣抬脚,将面前挡路的小石子踢飞。
她眼眶通红,可却没有泪落下来,“让你进山的人不是我,害死你的人也不是我,我分明什么都不知道!我什么都不知道,却要怪到我的头上来!”
岑姣的步子放缓,她的声音在空旷的山林间回荡。
“肖舒城,你凭什么怪到我头上来——”
岑姣的声音戛然而止,脑子里的絮语声也是。
她抬眼看向前方,又是一道山壁,跟方才一样。
唯一不同的,是这次的山壁上方没有水流倾泻而下形成瀑布,只有一个挂着的东西。
挂着的东西晃动着,好像很轻,风轻轻吹过,就能惹得那东西左右摆动。
摆动的次数多了,挂着那东西的绳子似是开始打转,在绳子的作用下,那东西轻轻撞上了山壁,发出笃笃,笃笃的声音。
岑姣眼窝呈浅红色,她死死盯着山壁上的东西。
笃笃,笃笃,笃笃。
那声音,似是在回答岑姣刚刚的问题。
凭什么怪到她的头上呢?
凭他死得惨烈,死后仍旧不得安息。
凭他被吊在这里,只余半截身子,日复一日地撞击着山壁,除了山中鸟兽,他的呜鸣声再无旁人知晓。
终于有眼泪夺眶而出。
岑姣蹲下身去,号啕大哭起来。
她对肖舒城没有感情吗?就算像桑寻说的那样,岑姣没有什么人气儿,所有的情绪都是因为当时发生过的事情。
可是,岑姣与肖舒城,难道当真没有一点点开心的事情吗?
不是的,当然不是这样的。
从前相处时,一起孵化出蝴蝶,一起做标本,做这些事情时产生的开心从不是假的。
就算现在,岑姣回忆起那些事情,体会不到当时的情绪了,可她记得那时的情绪。
后来,她对肖舒城近乎决裂的态度,是因为岑姣发现肖舒城是带着秘密接近自己的,那秘密与自己有关。
岑姣对那秘密感到厌烦,对脚下的深山峡谷感到抗拒,是以对执拗着非要进山的肖舒城也产生了恨意。
那恨意并不浓烈,却让岑姣不为肖舒城的死去感到伤心,让岑姣不想去探究肖舒城为什么死去。
活该不是吗?岑姣那时候这样想。
她那样言辞恳切地劝过,可肖舒城仍旧要去送死,她又能怎么办呢?
“我不怕你们!”岑姣突然抬头,她眼睫上还挂着泪珠,看着可怜极了,可面上却没有半点害怕的神色。
只见岑姣站起身,她看向前方,对着不知是什么人,厉声且坚定地重复道,“我不怕你们!”
“姣姣。”有人喊她。
是肖舒城的声音,只是比起刚刚的,没那么吵闹,反倒和从前一样,温和平淡。
岑姣回头,她看见了肖舒城。
和不远处,那个被吊起来的肖舒城不一样,面前肖舒城的鬼魂,并不属于恶鬼的范畴。
他和从前没什么分别,平易近人,一双眼睛看向岑姣时,包含着缱绻浓厚的爱意。
岑姣抿了抿唇,她盯着面前的肖舒城,过了好一会儿,才开口道,“张帆是谁?”
站在岑姣面前的肖舒城听到这个的问题,面上闪过一丝无奈,他抬眼看着岑姣,那双好看温柔的眼睛里,竟是写满了遗憾和惆怅,“这么久没见,怎么开口就是问别的人。”
岑姣没应声,她微微瞪圆了眼睛,直勾勾地将肖舒城盯着。
肖舒城无奈地叹了一口气,他微微侧过身,“过去些说吧,对着那个……”
肖舒城的视线上移,岑姣跟着看过去。
山壁上挂着的,属于肖舒城的半截身子还在撞着山壁。
“我有些提不起劲儿,腿软,说不出话来。”肖舒城笑道,他坦然地接受了自己的死亡,甚至还能说上一个算不上笑话的笑话。
岑姣眉心皱成了川字。
这和她原先和桑寻预想的并不一样。
在她们的预想里,岑姣遇见的,该是肖舒城一口怨气形成的恶鬼,怎么着也有一场恶战。
岑姣还让桑寻放心,就算是肖舒城怨气所化的恶鬼,她也不会有半分手软。
可是现在,鬼的确是有一个,可怎么也算不上恶鬼。
肖舒城走向了树荫。
岑姣看着他的背影,好一会儿才抬脚跟了上去。
前方的肖舒城,轮廓已经有些模糊了,如果不细看,几乎分不出他本身和周围光晕的分界。
岑姣知道,那是消散的征兆。
肖舒城靠着一棵树坐了下来,见岑姣还站着,他拍了拍自己身侧,“坐下说。”
岑姣深吸一口气,走到了他的身边,坐了下来。
“我不记得了。”肖舒城悠悠叹了一口气。
“什么?”
“我说张帆,我不记得了。”肖舒城苦笑着摇了摇头,“听你提起他,我觉得熟悉,心里有个声音告诉我,这个张帆应该是我的朋友。”
“可他是什么人,长什么样子,为什么会成为我的朋友……”肖舒城顿了顿,他偏头看向岑姣,轻轻摇了摇头,“我都不记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