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姣姣,我今年九十二岁了。”赵侍熊话音一转,他幽幽叹了一口气,“你说,我还求什么呢?”
“求财?”赵侍熊看着岑姣,不知是在问她还是问自己,“那些钱,我就是再活成千上万年,也足够了。求名?姣姣,你跟着我这些年,也见到我助养了多少孩子,收养了多少孤儿,我不需要那些虚妄的名声,我只做让自己问心无愧的事儿。”
“到了我这种年纪,所期盼的,不过是我一手养大的孩子,能够留在我的身边,承欢膝下罢了。”赵侍熊伸手,轻轻抚摸着岑姣的额头。
他掌心有些粗糙,盖在岑姣的额头上,有些刺痛。
岑姣微微皱眉,对于赵侍熊的亲近,她有些抗拒,只是躺在床上,再躲也躲不开赵侍熊的触摸。
“姣姣,跟我回去吧。”赵侍熊继续道,“外面这样危险,你这次先是被人设套险些与人结下阴亲,又是被人推得从楼上摔下去,事不过三,如果再有下一次又会是什么?爷爷当真是想都不敢想。”
赵侍熊依旧像刚刚那样,字字句句,无一不展露着他对岑姣的爱意。
“那个小姑娘的事儿,是我不对。”赵侍熊看着岑姣道,他声音恳切,“只是姣姣,你也进过那片山林好几次,应该知道,那山里邪乎呢,我带着枪,也只是为了保护你,保护自己。如果你当真难以从当年的事情中走出来,那等你好起来,我就去自首,该给那小孩偿命也好,该坐牢也好,我都认了,只求你别因为那件事,这样抗拒爷爷对你的保护。”
赵侍熊还在说着。
可岑姣却是什么都没有听进耳朵里去。
她浑身冰凉,在这渐渐入夏的日子里,岑姣躺在床上,却是一身的冷汗。
被设计险些与肖舒城结阴亲这事儿,只有她,桑寻,魏照知道。
岑姣自己到现在刚刚醒过来,根本没有和赵侍熊提起过这件事。
桑寻不在这儿,且她向来是不大喜欢赵侍熊的,又怎么会私底下告诉了赵侍熊这件事情呢。
至于魏照。
在赵侍熊他们赶过来前,他就对赵侍熊一行产生了疑心,自然不可能再将之前的事情告诉他们。
可如果,知道这件事的人都没有将这件事情告诉赵侍熊,他是从哪里知道的呢?
岑姣如坠冰窖,她盯着赵侍熊,眼睛一眨不眨,直到视线被生理性的水雾遮挡,她才缓缓眨了眨眼。
赵侍熊还在说着,说着他们从前的祖孙情谊,说着岑姣对他的重要。
“爷爷。”岑姣眨眼后,眼前的情景再次变得清晰起来,她压下心中的厌恶,对着面前的人挤出一个乖巧懂事的笑,这次,她没有加上那个赵字,好像当真因为赵侍熊的话而回心转意,“您让我想一想,最近发生的事情太多了,我整个人有些混乱。”
见岑姣松动,赵侍熊直起腰,他看着岑姣,满眼的和蔼,“好好,你好好想一想。姣姣,你只要记得,爷爷绝不会害你,你是爷爷的珍宝,是捧在手里怕摔了,含在口里怕化了的宝贝。”
岑姣应了一声,她脸上有笑,只是细看之下,那笑容又有些僵硬。
赵侍熊看着岑姣,满脸的宽慰和满意。
“我有些累了……”岑姣开口。
赵侍熊会意,岑姣态度松动后,他也没有在后面追着要个结果,现在听岑姣说累,自然是抬手拍了拍她的肩,“那你好好休息,要是你愿意原谅爷爷,我就着手准备海市的医院,你别担心,一定让你恢复得和从前一样。”
岑姣笑了笑,道了一声好。
只是等人离开病房,她脸上的笑骤然消失了。
岑姣从没有想过,自己遭遇的这些事情,会和赵侍熊相关。
她之前虽然是怪赵侍熊,觉得自己和赵侍熊无法再以祖孙的关系相处,可岑姣从没有否认过,赵侍熊待她是好的。
可是现在,岑姣却对这个好,产生了巨大的疑惑。
岑姣先前所面对的疑惑,几乎都来自外界,她不知道是什么人会针对她,会为了对付她设下层层迷局。
可是现在,赵侍熊也牵扯进来,这让岑姣的疑惑更甚了。
赵侍熊这样对她,究竟是为了什么呢?
如果是她这个人有用,那么从前那么长的时间,赵侍熊为什么什么都不做,偏偏要等现在,等到她长大了,才开始有动作呢?
岑姣脑袋顿顿地疼。
不知是之前摔下楼的后遗症,还是因为问题太复杂了,搅得她脑子发僵发痛。
只是刚刚醒来,岑姣的确是有些疲惫。
她处于那样有些难受的状态中并没有很久,便又沉沉睡了过去。
而在住院部楼下的小花园里。
赵侍熊坐在轮椅上,一直抬头看着岑姣所在那间病房的屋子。
直到陈诺有些行色匆匆地赶了回来。“先生。”
陈诺停在了赵侍熊身边,她看起来有些焦急,说话时,气息还没有平缓。
赵侍熊瞥了眼陈诺,他声音微微有些冷,“你知道为什么,我喜欢姣姣多过你吗?”
陈诺面色微微一僵,她垂下眼,将眼眸中的情绪尽数遮掩后,才开口道,“我向来不同岑小姐比较,我与岑小姐对于先生而言是完全不同的。”
赵侍熊笑了一声,他看向陈诺,微微抬头,“走吧,推我回去。”
陈诺闻言照做,赵侍熊继续道,“姣姣这孩子,我是真喜欢。”他说真喜欢三个字的时候,是气声,尾音拖得长长的。
“要不是姣姣,我早死了,尘归尘,土归土,哪里还有现在这种时候呢?”赵侍熊道,“只可惜,喜欢归喜欢,我一直都清楚,姣姣和你,和明焱,和我是不一样的。”
“陈诺啊。”赵侍熊话音一转,“明焱这孩子,并不知晓我们在做的事情,以后的桩桩件件,我都要靠你帮我。”
陈诺推着轮椅,她看着赵侍熊头顶微微翘起的一缕白发,目光澄澈,“我这条命是先生救下的,只要是先生需要的事情,那我就会去做。”
赵侍熊嗯了一声,他看向面前被风吹动的树影。
“姣姣还是个孩子,这次叫她吃了苦头,刚刚说起来,态度也有些松动了。”赵侍熊轻轻转动着手腕上的佛珠,“你呢,去准备两件事儿。”
“姣姣跟我们回去之后的医生,安保,都要在动身之前准备好。”赵侍熊道,“还有一件事儿,那个这段时间和姣姣走得比较近的男人,是叫魏照是吧?”
“是。”陈诺应了一声,“我已经派人在查他的底细了。”
在查,说明还没查到。
只是赵侍熊倒也没有什么不满的,他抬了抬手,“不管什么底细,我们离开川都后,将人处理得干净利落点儿,别留下什么痕迹。”
陈诺眸光一凛。
她知道赵侍熊的意思,只是在这之前,她没想过赵侍熊会做得这么绝。
“先生……”陈诺有些迟疑,“魏照的信息我们一直没能查到,这样的人如果杀了,也许会惹来些麻烦。”
赵侍熊摆了摆手,声音微微有些冷,“管他什么底细,你只管去做就是了。”
“只有处理干净了,姣姣才会安安心心地跟我回去,不再额外生出事端来。”赵侍熊继续道,“现在不是姣姣还小的时候了,随时随地会成熟,不能再放着她在外面乱跑,也不能有任何威胁,任何变故发生。”
“是先生。”陈诺垂眸应下,“我这就着手安排。”
******
魏照看着手里的资料坐在窗边出神。
赵侍熊这个人,不难查。他当年赶上好时候,白手起家,从一个山里出来的小伙子,打拼成了现如今海市数一数二的富豪。
只是赵侍熊这个人,你说他命不好,世上少有几个和他一样,能够白手起家做大做强。
可说他命好的话,赵侍熊四十五岁才老来得子,他的结发妻子却也因为这个孩子难产死了。
赵侍熊独自将孩子拉扯大,却又在一切事情都开始变好,他刚刚有了小孙子的时候,儿子与儿媳车祸身亡。
魏照找到了当年那场车祸的报道。
二十多年前,留存下来的照片是黑白的,有些模糊不清,可是单看那撞得只剩半截的车头也不难想到,当年赵侍熊的儿子与儿媳,怕是车祸当场死亡了。
那时候,赵侍熊七十多岁,名副其实的白发人送黑发人。
中年丧妻,老年丧子,倒也的确有些悲惨。
那之后,赵侍熊便开始做好人好事,他助养了很多小孩儿,也开设了不少孤儿院。
从孤儿院里出来的孩子,没有不感激他的。
魏照端起手边的咖啡杯,猛地喝了一口。
苦味直冲天灵盖,魏照皱了皱眉头,放下了手里的资料。
能查到的,在众人面前的赵侍熊,是个好人——简直是个大好人。
可是魏照仔细看过这些年赵侍熊助养过的小孩儿的资料,里面几乎所有孩子都过得不错,也有些现在成了精英的人。
魏照看过那些小孩子的履历,规规矩矩地上学念书——他对其他人都是这样的,偏偏岑姣不是。
这一点,让魏照有些烦躁,也有些许不安。
魏照抬手按在眉心,他有些疲惫地看向窗外。
更详细的,有关那几所赵侍熊开设的孤儿院的资料信息还没有查出来,他正在等朋友的信。
窗外,天色渐暗。
城市里,灯红酒绿,尤其是川都这个夜生活丰富的城市,就算太阳落山,城市的灯光也会将整个城市点亮。
在这样的灯光下,几乎看不到月光,只能看到一轮月亮。
魏照抬头,透过窗户看见的月亮像是一个长了毛的芒果。
他盯着那轮月亮有一会儿,才收回视线,准备回房休息,明天还得去看岑姣,得养足精神。
只是刚刚起身,魏照余光中便有光亮一闪而过。
他抬头,朝着那光亮闪过的方向看了过去——那是对面的那栋楼。
两栋楼之间离得不算远,对面的楼里,稀稀疏疏好些人家都亮着灯,只是同魏照正对着的那一户人家,是关着灯的。
魏照站在那儿,看着面前的那户人家,许久才抬脚往屋里走。
他在川都的时间不长,只有这段时间,才算是在家里住了有一段时间。
魏照确定,这段时间里,对面的那户,是没有人住的,因为这块一个多月的时间里,从没有亮过灯。
刚刚突然有灯亮,是有人搬进去了吗?
可为什么只亮了一下又赶紧关掉了,像是生怕被人发现原本没人的屋子里住了人一样。
从前的习惯让魏照心生警惕。
他拉上了窗帘,将屋子里所有的灯打开。
这样,对面楼的人看到他这间屋子时,也只能看到他投在窗户上的影子,并不能看清魏照究竟在做什么。
魏照坐回了沙发上,他的影子投在窗户上,看起来像是在看电视一样。
只是魏照手里拿着的,并非遥控器,而是一把泛着寒光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