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诚然试图过逃跑,但被他很快发现了。
他洞府设下了禁制,我除非暴露神力,那实在太过危险,除此之外,我最多在洞府内走走,出不去。
有一次,我设计了一下,借助他角落的一处阵法,装作误打误撞的模样,硬是跑了出去。
我刚窃喜着,晚上他回来了,然后就把我从山林里抓了出来。十分精准。
他应当是在我身上做了某种标记的。我就说他怎么这么放心将我随意丢在洞府,仅仅留下门口那一道禁制。
不过我已经打算好了,要是他真的想不开去跳断仙桥,一等离开这仙门地界,入了流萤渊海,我定是不能跟他一起跳的。
反正到时候他都要死了,哪怕显露出神力也不怕他之后再告诉谁了。
安安静静过了一段日子,哪怕我跑了两次云乘子也并未拘着我做什么,想来想去,我到底没有再去试探。
期间日子平静无波,倒是有一日在门口听到了那个叫芙灵的小女仙又跑来了,她没有进洞府,只是在门口等了整整三日。
云乘子也并不总是在洞府的,所以芙灵直到好几日后才终于见到了云乘子。
我这些时日,渐渐有些摸清了云乘子的脾性,这次便全当看个乐子了,实在是每天这般呆着也有些无聊了。
于是我一察觉到云乘子回来的气息,我立马就窜到了洞府门口等着。
芙灵也察觉到了云乘子的气息,当下从一旁站了起来,她有些慌乱地理了理自己的发髻。
芙灵来此显然是有过精心的装扮的,但再精美的妆容也禁不住数日的风吹日晒。
当然她看上去有些灰扑扑的却依旧还算美丽。
只可惜她面前的人实在是世间最冷漠无心的人,根本不会去注意她这些女儿家的小心思。
“师父!”
在远处那身影从云端渐渐显现到近处的时候,芙灵便迎了上去。
还未等芙灵靠近我便已经猜到了云乘子此番出门是去做什么了。
那股子碧海心自带的因果之气,我远远就瞧见了。他去采摘碧海心了。
他只看了她一眼,而后道:“我不是你师父。”
芙灵只作未闻,她面上很快露出了浅笑,略带了些讨好地说:“我做了些吃食,有您曾经喜欢的……”
芙灵话还未说完就被骤然打断了。
云乘子眸色冷冷,就好像山间晶莹的冰雪,不带一丝感情。这一眼几乎叫人冷彻心扉。
他平素看人眸色虽浅淡,却也还算温和,是以总给人一种温柔好脾气的错觉。
殊不知尊者一怒,亦是流血千里、山河震荡。
那双眸轻扫过她的脸,没有太多情感,却带着高阶修士的天然威压,阶级的巨大差异,只一眼就能叫人胆寒,叫人双腿发软。
这股威压甚至在洞口的我都感受到了。芙灵自然不可能没有感受到。
她顿时面色一白,微不可见的轻颤了几下,这是被这骤然散发的威压吓得,甚至她本想往前几步,如今却下意识往后退了半步。
这次云乘子显然有些不耐了,没有上次那样好脾气了。或许这些年芙灵曾不止一次找过他。绝非我看到的这一两次。
一阵沉寂后,芙灵竟还能勉强维持体面,甚至还想继续说些什么。
云乘子却开口了:“芙灵。”
芙灵看向他。
云乘子音色冷淡地道:“我早已将你逐出门下,你非我门下弟子。日后不必再来寻我。”
芙灵面色微动。
“你早先犯下大错,你若当真心怀愧疚,就该安分守己,多加自省,恪守规则,方不负诸位掌门长老之心。”
“你当知晓,若非诸位长老掌门当面祈求我,你必不能留于门下。”
“按我之意,本当严惩不怠。”
他此话虽冷,却带着一股肃杀之意,他微沉的眸色扫过芙灵时,他腰间的本命剑甚至克制不住发出了嗡鸣声。
命剑随心。
命剑察觉到主人的杀意,忍不住散发出震慑之意。
此剑曾杀妖魔无数,剑出则必见血才能归刃。那声音不高不低,却听得人毛骨悚然。
剑鸣,则杀意起。
这声音随着他扫向她那冷酷的眸光终于让芙灵浑身颤抖起来,是恐惧或是怨,她险些跌倒在地。
芙灵垂下眼眸用很轻的声音悄悄说道:“我失去的还不够多么……”
“原来我之错,是要杀了我,才能偿还的么……”
这声音很轻,云乘子显然听到了,却没有反应。
芙灵看着他,这才终于笑了。
芙灵声音尖锐地喊了起来:“我现在已经成了这样,你还不满意么!?”
半晌,或许是这些年,芙灵实在过得不易,她这一次也终于明白了自己再也无法彻底得到这个人的原谅了。或许此前她已经求过太多次,却都只是得到了拒绝。
她摇摇欲坠的神经终于被面前这人冷漠的一眼彻底压垮。
她一向伪装得体的笑容,在这一刻骤然破碎。
就像是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她的精神被彻底击垮了。
“你看看我,我已经是个废人了!”
“我的手断了一只,每逢阴雨天便痒地发痛,你知道这是什么滋味?!”
“你在惩戒堂派人碾碎了我一根灵骨,也废了我这数十年辛苦修炼得来的修为,你留下了我,你说这是我应得的惩罚……”
“这些年所有人都在背后议论我,厌恶我,我再也做不了之前的芙灵了,你为什么还不满意?!”
“你说这是我应有的惩罚,这是惩罚吗,这分明是你的私心!是你在私自泄愤!”
云乘子眸色一沉。
那嗡鸣声继续颤动起来。
她大笑起来。
眼泪伴随着笑容,让她原本美丽的容颜看上去有了几分可怖。
“你恨我从前设计陷害过她,所以才这样折磨我,这样怨我,无论我做什么,你至今也不能消气……”
“但是啊……”
芙灵一双眼睛微微泛红死死盯着云乘子。
“当初害她伤她最深的,应该是师父你吧……”
“她是被你亲手逼死的啊!”
“我根本没有做错什么,就算我勾结魔界,仙门也并未损失多少,反而我也为仙门换取了宝贵的信息,我所做一切都是了仙门,我根本就没有什么大错!”
霎那间,锋利的剑尖直指她眉心,几率额发被剑气割断,悄然划落,芙灵才猛地噤声,吓得打了个冷颤。
“你何其狂悖!”云乘子是当真恼怒了。
而这些年,谁人都知道他的禁区,还是第一次有人在他面前这样血淋淋撕开这道伤口。
他微闭双目,平复了两息才开口道:“当年因你私下泄露仙门机密,边境数以十计的村庄沦陷,数万人丧身魔族。”
“你认为自己能够利用妖魔互换信息,却不知妖魔之狡诈远非你能掌控!你的自以为是险些酿成大错,却竟还不知悔改。”
“若非仙门早有备案……”
他顿了顿,似不愿也厌烦再同她解释。
于是他收起了自己剑,剑花轻挽,没有再同她多说一句。
芙灵却忽而在背后看着他,过了两刻忽而边哭边笑道:“师父!她已经死了几百年了,你现在才在乎她,晚了!”
“她不是我,她会一直恨你,她不会原谅你的!”
云乘子的脚步只微微一顿,而后就继续走向了洞府。
芙灵在背后看着他的背影,终于只是哭,没有再说一句。
*
在三百年前,骤然听闻那位师姐死的时候,芙灵心中暗喜。
她跑去围观,但后来看到师父的眼神之后,她却又心中一冷。
她的师父没有歇斯底里,也没有大哭。
他只是呆呆站在那里,抱着那具浑身是血的尸体。
他低垂着的眼眸中,只倒映着她的身影,除此之外灰败苍白,空无一物。
他没哭,但所有人都能察觉出,他的神情比哭了更痛苦。
或许人悲痛到极致是没有眼泪的。
他只是颤抖着手一遍遍抹去她脸上的血。
细致又温柔。颤抖又惊惧。
多可笑,守护着人的神爱上了……一只妖魔。
多荒谬,他的师父宁愿爱一只魔,也不愿怜悯她一点。
*
我在门口看的津津有味,只可惜这二人没能打起来,倒是少了几分趣味。
忽而我察觉到我头顶落到一片阴影,一截雪白的袖子垂下。
“你在看什么?”
这声音叫我愣了一下。
我呆呆抬头,这是在同我说话?
但我没应声,好在云乘子倒也并非一定要我说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