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久后我才知道,正是咬向那位神子那一口,那滴血让我开启了灵智。从此我不再混沌无知,我有了自己的心。
在我感受到美而非仅仅是恐惧的那一刻,世界就从此不再一样了。
世世代代的媵蛇都难解的悲剧,于我便从这一刻开始被打破了。
因他的血,我头一次生了一点灵性。并不很多,但对我们这类媵蛇而言,却是翻天覆地的变化。
*
那个人族是和旁的人族不太一样的,他在他们族群也应当是特殊的,这点我能从别的人族对他的态度感受到。
他们来这里会捧着一些竹条卷起来的东西诵读,那上面有些蝌蚪似的符号,那些抑扬顿挫的曲调便是他们照着这个念出来的。
竹简。后来我渐渐明白他们那些言语的意思后,我知道了这些竹条被称作竹简。
自从我模模糊糊有了灵智之后,虽然在很长一段时间我并不很清楚自己身上究竟发生了什么,只觉得自己眼中的世界和从前都不一样了,我再次听那些经谣我有了不同的感觉,我依旧是听不懂的,但是枕着这些经谣入眠,我却做了许多奇奇怪怪的梦,那些梦里有的时候我看到一闪而过的巨大神像隐藏在重重迷雾之下,有时候又只看到朵朵莲花在清澈的湖面绽放,这些梦大多零碎,没有什么实质性的寓意,好似只是我在经文之下的胡思幻想。
我再听这些人颂经,檀香袅袅升起间,一群穿着素衣的弟子在草地上诵经坐禅,这是他们的早课,一般持续到将近午时,有时候他们下午也会来,但下午并不一定,只是早课是一定的。
这些弟子有的已经受戒,有的还未曾受戒,依旧留着长发,但那群做早课的人中我一眼就能注意到我上次咬的那个人族。
或许是因为他的身姿总是格外挺拔又好看,稍稍低头颂念竹简时,总让我想起颔首收拢羽毛的仙鹤,那是种高傲又漂亮的鸟,优雅又动人。
他通常会在这里为其他人讲经。
我远远看着他的侧影,听着从他口中说出来的道义,似乎都比旁人说要动听许多。
没有太多其他的原因,只是因为他生来一副格外动听的好嗓子,发出的声响让我总想到叮咚流动的泉水,清澈又悦耳,在这样嗓音下是格外好睡觉的。
但我的睡眠大计终究还是在一日被打破了。
没错,我偷偷睡觉再一次被这些人抓住了。
“大师兄!你看着这小虫,就是它上次咬了你一口!”
“它还在这里偷听我们讲道!”
“把它扔出去吧!”
我被捏得瑟瑟发抖,刚通灵性的我懵懵懂懂明白了他们话里的威胁之意,我虽然还不大能听懂人言,通过他们一些挥舞的肢体动作已经让我感到了害怕。
人族对我们而言是一种非常强大,而且可怕的生物。连在我印象中那样强大的山鹰都只能被他们吃,我这样的小虫,他们一脚就能给我踩死。
我仍旧记得上次是我咬了其中一个人一口,最后我侥幸溜走。
但我这种生物,向来是不太记得事情的,没过几天,我就再一次跑出来听他们唱经、诵读了。
眼看上次咬了一口的人族要将我再一次捏了过去,我竟于生死之间硬是憋出了一句人言:“别……别杀我!”
吐词清晰,声音洪亮,竟把面前这些人给吓了一跳。
他们都不由得后退了一步。
众所周知,能口吐人言者的非人者,不是妖物就是魔物。
不论妖魔,从古至今都是极其凶恶的。
其实我也不知道我是如何口吐出这一句话的,天地可鉴,我莫说杀人,我连好好站立都做不到,更别提什么术法,我自然是一窍不通的。
之所以能口吐人言,想来是因为这些天在这些人族叽里咕噜的一番诵经唱词之下,我也耳濡目染学会了几句。
真的就几句,再多的就没有了。
甚至之后那人族拼命想要逗我多说几句,我表现的视死如归,一副不受其辱的模样,实际上是因为我根本说不出来。
人的发声器官和我们根本不一样,媵蛇交流是通过尾巴和低低的嘶嘶声来进行的。更多时候,媵蛇的嘴巴是没有声音的,更多通过尾巴来交流。
就譬如此刻,我非常非常紧张,于是我的尾巴就绷直成了一条。
脖颈处的鳞片也不自觉的合拢。
那个被称作师兄的人却一点也没有害怕的样子,只在我口吐人言的时候有些惊讶。
他一双眼睛细细将我打量了一番,在这样的目光下,我竟心中头一次生出些不好意思的心情来。
我没什么可看的,和旁的媵蛇一样。
生来就是细细长长类似蛇的一条,但比起蛇我们有四只细小的爪子,很小,甚至平时我们都不会用,只在偶尔需要攀爬的时候我们的爪子才会伸出来,我们头顶有一只小小的角,但是只有在幼年时才会出现,成年后那个角就会变得格外脆弱敏感,在我能够将这些任意伸缩后,一般时候我会将这个角收缩回去。
所以外人看我们通常时候,我就只像一条没有发育好的小蛇模样,漆黑的细密的鳞片布满我们身躯,我敢说甚至很难有人能够很好地区分一条媵蛇和另一条媵蛇。
由是,我在这样的目光下,竟忍不住又缩了缩我的尾巴。
“这只媵蛇,交给我处置吧。”他说。
那位“师兄”,也是惨遭我咬破了手背的人族将我捏着带离了人群。
要知道我一向心大,我瑟瑟发抖了一会儿之后,我又不抖了。
这个我最初感到恐惧的人,在我成功将他咬破了皮之后,或许我忽而发现我能够伤害到他,这让我有点小得意,面对他的时候,我竟不自觉慢慢放松了我的尾巴。
他要怎么处置我?
我脑海中浮现出许多处置人的手段,但是没有一种是我想要的。
实际上,我也并不知晓太多的手段,因为媵蛇实在太容易死了,我们族群实际上是十分温顺的族群,从不会肆意发起斗殴,从不像那些动不动就都斗地要死要活的族群一样。
我们族群非常不能理解那些族群为了争夺某个东西而要死要活的做法。
正因为明白生命的可贵,我才格外不愿意将有限的生命用在无限的求生的探索上,我或许是族群中少有的安于现状的懒虫。
那个人带我来到了一个屋子里。
或许是他在这里的课桌,这个词是很久之后我才知道的。
那个时候我也已经有了一张独属于自己的课桌,就在他的大桌子旁边。
没错,这个人想出的处置我的方法就是让我和他一起学习经文。
让一只媵蛇去学经,真有他的。
不愧是他能想出来的。
我落在桌子上之后,新奇的环境让我有些警惕,我再一次绷紧了尾巴尖。
他却非常不规矩地点了点我的尾巴,非要将我绷紧的尾巴尖撸直。
我自然不能顺从他的意愿,他越是捋,我绷的越紧,在我三次自以为逃出生天又被他抓回来之后,我不太聪明的大脑,终于后知后觉地明白了,我不太可能从这个人手底下逃走了。
索性,我就不跑了。
他见我一副恹恹的模样,这次没再不规矩捋我的尾巴了。
而是点了点我的脑袋,他点的地方就是我缩着小角的地方,一个激灵,我差点没收紧我小角让它差点冒了出来,还好我最后还是控制住了。
他那双眼睛就颇为温和地看着我。
“我从未见过开启灵智的媵蛇,你真特别。”
或许因为我曾吞下了他的一滴血,我用我那有些迟钝的头脑比理解旁人更快地理解了他的意思。
他在夸我。
这是我的第一反应。
在我开启了灵智之后,我似乎整个媵蛇也变得有些奇怪,我的心中出现了许多我从前没有的反应,我贫瘠的头脑无法分析出我这样奇怪的反应。
在他这好似夸赞的一句之后,我心底仿佛流过一阵暖流。
之后我能明悟七情六欲后,我才知道那种情绪是喜悦。
他这样在我面前眨眼,我仿佛看到了湖面上碧波荡漾,叫人心也不知为何总会随着轻轻一跳。
这种情绪则是我更久之后才能明悟的,对于初生神智的我而言,这样的情感还是太过复杂了。
“你既然已经生了灵智,便不再是普通的媵蛇了,你未来一定会步入修炼一途。”
他在我身上再度细细打量了一番,他甚至掰开了我的嘴巴看了看我的牙齿。
没错就是我曾经咬破了他手背的那对稍稍有些尖的牙齿。
他看了一眼就放下了,我有些应激地往后退了一步,我看到他手背上的那两个小小的齿痕,显然我当时咬的不深,只是却也不会叫人那么快就痊愈。
我不由得学着曾经看过那些捕猎者那样呲起了牙,他却只是漫不经心再度点了点我的尾巴尖,让我差点惊地再给他一口。
所以说,我有时候也是不能理解人类的,为什么之前被我咬了一口,现在却还是能够继续故意碰我,就不怕我再伤害他吗?
相反看到我这个模样,这个人眼中却竟好似浅浅浮现了一点笑意。
“这样,以后,你同我们一起吧。”
在我还没有意识到发生了什么的时候,我就被被迫纳入了他们的一起诵经讲经的队伍。我从一个旁听生,成功升级为……大师兄的同桌?
再后来,我被迫听起了我根本听不懂的经文,在我稍稍明白事理之后,这些事理大都也是大师兄教我的。
所有人都这样喊他,我其实并不能十分理解大师兄是什么意思,或许这只是一个代号,一个可以称呼他的代号。
但我第一次口吐人言后,我磕磕巴巴说出的第二个词就是“大师兄”,我心中绝对不承认我有多么在意这个人,或许只是因为这个人在我面前晃悠太久,所以被他影响到了,在我忍不住想要喊住他,让他离我远一点的时候,我竟十分自然地说出了我开口后的第二句话“大师兄”。
他离我太近,挡着我晒太阳了!
当然后面的话对那个时候的我来说实在有些太复杂了,所以我只有最开始三个字“大师兄”叫的字正腔圆,后面话太长一个字也没能憋出来,差点给我憋的小脸通红,如果我也有被气的脸红这种说法的话。
这就导致,他只听到了我脆生生喊了他一声“大师兄”,他当即转过头盯着我。
在树荫下,他一双浅色的眼眸看着我竟显得微微泛亮,那眼神我竟读出了一种莫名的期待。
他似乎十分期待我还能再多说出几句话似的。
但是自然没有更多了。
“不错,你会说第二句话了。”
过了片刻,见我依旧没有更多反映了,甚至差点被自己气的憋过气去,最终他伸手十分欣慰地点了点我的脑袋,还是十分积极地肯定了我这一大进步。
我一点也不喜欢他点我的脑袋,于是很快就把脑袋缩了回去。
“它第二句话就是叫大师兄,看来它也一定很喜欢大师兄了!”
“你们看,这只小媵蛇害羞了!”
才不是!
你才害羞了!
已经能比较清晰分辨出这些人话中的意思,我自然能听出这些人的意思和我的想法简直是大相径庭,完全背道而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