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他相信我,可以成功渡过那道劫难,从此破茧而生。
那将是我的新生。
……
一年到来的那一日,我是有所感应的。
我本来并不害怕,但那种恐惧似乎是根植于在我血液、骨髓里,日暮落下的时候,我的神经剧烈疼痛起来,平时皎洁温和的月光落在我身上,宛如一根根银针扎在我的血肉里。
我不知道自己是否有尖叫,但在惶然无措的时候,我好似确实听到了他的声音。
他在说什么我已经完全听不清了,只是感觉到他在我身旁这一点让我竟骤然平静了下来。
命数中挣扎千万载,现实却不过短短一日功夫。
我乃媵蛇成形,本比旁的生灵少许多功德,又兼本体上多有欠缺,不是龙、不是蛟、不是蛇,也不是虫,不过是因心中那股不甘和怨愤,兼圣贤之人的血液和一年点拨才让我通晓事理,有了灵性,最终我较旁的成形更难,月光散去后,黎明前,我终于修成了人身,不过仅是一具女体。
我心中满怀期待想要去找他,但这一次,他对我闭门不见。
其他的师兄弟都在恭贺我终成人身,不过看到我修成的女体时,一时有些无措。
我开始还不明白,待我后来还照往日一样念经打坐,那些我尚且还是小媵蛇时本对我还算不错的师兄弟,这一次却对我视而不见,有些排斥。
我对着泉水细细打量我这具身体。
肌肤白皙细腻,一双杏仁眼,桃花面,我自觉人比花娇,路边的花花草草都没有我漂亮,相由心生。
只是那些师兄弟却只是躲着我。
我后来好容易抓住了一个人细细问了才知道,原来人世间的女子和男子是全然不同的。
我想起我那磕碜的本体,想来较其他生灵而言,能幻化成人形就已经很不错,更何况其他要求。
而在凡间,便从没有女子和他们一起诵读经文的,这实在是有些不成体统的。
我不解,甚至这种不解让我感到生气,却甚至不知道该对着谁去生气,制定这个规距的皇帝?据说凡间的事情都是他制定的。
但这个规矩是他定的么,我渐渐发觉,这规矩好似天生就有的一样。
不过那时候我更多在意的不是我化作了女儿身这事,而是我大师兄的态度让我迷惑。
自我化作人形,成功渡过命中劫数后,他再没有见过。
那些师兄弟渐渐疏远我,我也不很在乎,只是一日日坐在他的屋子门前等他出来,但他就是不出来。
听人说,他在闭关。
他闭的什么关?非要在我刚刚渡过劫难的这个时候闭关?
我觉得他再躲着我,又恐误会了他,他是真的闭关了。
于是我就干脆在门口等了他半个月。
那时我也才真的相信,他是闭关了。
不管应当不至于这样躲我。
我最初学不会用我的手,这半个月已经能将手用的和我的尾巴一样好了,我已经能够用手捏着笔写出一手好字,和从前所差无几。
在我已经不知道多少次将自己的早课作业送进去给他,虽然他没有再和往常一样给我做出什么批注了。
这一次,一张纸条从窗口飘了出来,落到了我的手中
那上面只写着一句:缘起缘灭终有时,花开花谢花归尘。
却是他一贯的字迹。
只我却不知这是何用意,只心里一跳。隐约觉得仿若什么谶言般,叫人不详。
从前我从不知离别,连死亡也不能让我有多么难过,毕竟死亡对于媵蛇而言实在太常见了。媵蛇好像很容易就会死,未开启灵智前,若谁离开都要难过,岂非累死,对身为灵长的人而言,旁的下等牲畜的情感都是颇为迟钝的。
所以自我生了灵智以来,大多时候我过的堪称无忧。最大的烦恼也不过是今天要学的书太难,最生气的也不过是暗自骂一骂大师兄,人世间真正的爱恨烦恼于我是一片空白。
但这一次,却实在叫我体会到了为人之苦。
我上前去敲他的门:“我笨……我不明白你的意思……”我实在还有些不习惯说人言,开始开口还有些滞涩。
我歪了歪头,问:“是……我化成了女儿身……你也同他们一样不喜我了么……”
其实我并不太在意那些弟子对我的态度,但我想不出为何师兄不再见我。
我这有些单纯的一句,带了些我自己都不曾发觉的急切,于是我又加了一句:“是我做错了什么吗?”
但……我已经不可能再幻化一次了,能修成女体我已经颇为不易。
那扇门紧闭着,我应当可以推开,但我却忽而不敢去推了。
我自己都说不清那一刻的惧意是因为什么?
过了许久,又是一张纸条飘落到了我的手中。
他没有过多解释什么,甚至不愿出来同我说清楚。
他亦没有过多安慰。
只是一句:你我缘分已尽,且离去。
这一下,我心中猛地一沉,一种极其陌生的情感在我心中翻涌。
我只觉得忽而喉咙发涩,我站在原地,却有些不知所措,说不出一句话来。
他赶我走。
那怕我再愚钝,也明白了他的意思,那抹不详的预感终于被印证。我发觉他门口的禁制是他从未告诉我的陌生的,只要他不许,我自然进不去。只是他从前的禁制都对我敞开。
贪嗔痴,怨憎会,爱别离,求不得……
我在他门口默然了一夜,次日清晨之际,看着那咫尺之距的门扉,我恍惚想起了从前念过的经句,忽而有些迟钝地知晓了何为人间之苦,人世之痛。
我怔怔望着对面的门扉。
忽而,我觉得眼睛湿润。
我有些怔楞伸手一摸,指尖竟也被浸湿。
这是什么……
直到这一刻,我才终于走入了这烟雨纷纷的人世间。
开启灵智,体悟人世的第一眼我感受到的是“美”,最终却归于这个我从前绝不能理解的“泪”上。
妖本无泪。
我这眼泪又是为了什么?
七情之苦,而今我方知晓。
我依旧不能完全理解世情,却终究明白红尘嚣嚣绝不是我想深陷的地方。
所谓……缘起缘灭终有时,花开花谢……花归尘。
于是我转身擦去眼泪。
决心一人寻找我的道。
第34章
再后来, 我如何寻到了自己的道,又如何踏着鲜血走上妖魔主位便也不必多说。再很久之后我如何逆天而行成就神位又是再往后的事情了。
随着海上升腾的雾气,我总算渐渐想起了一切,那些因为我晋升神位被遗忘的东西。
原是如此……
当初神子滴血之恩, 对我不可谓不重, 是以我必得用一身鲜血去还他。
那一年的点拨之义, 我也何该要倾尽了一世师徒情才能算清。
原来当初我于往生镜中一眼便选中他应劫,是我本意, 却也是天意。
他曾予我新生,我必得用尽一条命才能还他这因果。
这实在是太过久远的记忆, 我再想起,只觉恍若隔世。
……
天道茫茫, 是我不能亦无法预料的事情。原来我竟和他有这样一段过往。
迷雾间这一时沉浸,现实不过短短一瞬, 我思绪间却恍若整整过了百年。
我不由心中五味杂陈。
难怪……难怪……
我恍惚想起,从前晋得神格时, 先有九天重火淬尽尘事,又经天河之水几度冲刷洗魄, 所谓太上忘情,既然忘情自然要斩断尘缘,尘缘本早被断的干净, 这些事几乎是我永不可能再想起来的。
我料想此刻我这忽而的记忆有些蹊跷, 难免不是他曾用下的那几颗碧海心作乱。
这东西倒也当真邪门,甚至能干涉神明踪迹。
这因果之力,到底是神明都要敬畏几分的。
我如今神像破碎, 神格不全,到底被这丝因果钻了空子。
身上忽而多了这桩尘缘, 我掐算半天,只隐约觉得不好,却又因为涉及神子,我不敢算得太深,我也怕被发现,因而终是没算出更多,只心中惴惴。
我只好移步踏上断线桥去,桥上我显露神相,那风霜便渐渐小了,原本狂风大作,被我神力影响,最终断仙桥不敢再刮狂风,只能不甘地下起了雪。
片片雪花落下,我无心拂去。
在雪中,我立于桥上,往下看去,寻觅片刻,终是无法在迷雾中看到他的影子。
我心中稍叹,再捻指掐算,还是算不出更多,我只得褪下自己一只耳环,这本是我保存着压箱保命的神器,里面曾藏了我一丝神魄,因而此物和旁的死物不同。
我如今本体重伤,这一丝神魄对我着实难得,我本不到万不得已不会去用,但如今却也不得不用了。
将金灿灿的耳环抛入迷雾之中,我稍稍一挥衣袖,这下那桥下的场景果然变了,只见迷雾之中忽而露出一汪清泉。
那清泉如镜子一般平静清澈,渐渐浮现出些许画面来。
我立于桥上仔细看去。
总算窥得些东西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