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看着他扭曲又狰狞的脸,透过这双眼睛,我看到了满满的痛苦。
这种极度的痛苦却让我感到一丝极浅的诡异的宽慰。
我下意识想到那一世情劫中,他素来淡漠的神色,如何能想到有朝一日竟能在他这张脸上看到这样痛苦的模样。
那是从前的离湫无论如何也不敢想的。
哪怕这份痛不是因为爱,但也确确实实是因我而起。
看着他额角跳动的青筋、愤怒到极致的面容,我面容在阴影中渐渐冷淡又静默,最终我轻轻看着他,露出一个微笑。
他看不懂我的微笑是因为什么,但显然这微笑更加激怒了他。
“告诉我啊,为什么?!”他抓着我的手的力度几乎要将我的手腕捏碎。
我毫不怀疑,待他松开手后我的手腕上必然留下一道青色的淤痕。
但他愈是愤怒,我便愈是没有声音,只是微微歪着头,换个角度看他,似在观察记录,也似在享受。
我嘴角的浅笑,终于将他逼疯。
我想我果然是个坏神,济世救民果然不适合杀戮闻名的魔神,他的痛苦才叫我想看。
我伸手,抚上了他紧蹙的眉头。
我极温柔,仿佛情人的低喃,对他说出我早已想好的话语:“没有原因。我想做就做了。”
我的指尖在他眉眼轻轻描摹了几下,而后道:“非要说一个原因,那大概就是因为我讨厌你吧。”
他愣在了原地。
我用非常温柔的语气对他说:“我真的非常非常、非常讨厌你。你为什么非要自作多情娶我,嫁给你我没有一天不后悔,看到你的脸我就恶心。”
是的,讨厌、埋冤,唯独没有爱。
甚至恨也谈不上,只是因为简单的厌恶,所以便就这样轻飘飘地要将他们整个侯府都推进地狱。
我如今微微含笑的面容应当看上去像一个魔鬼。
他新娶的妻子,青梅竹马的表妹就是这样一个阴毒的女人。
每日朝夕相对、同床共枕,却只是同床异梦,从未有过一日觉得快活,只想将他们全家推入地狱。
他被我这番话说的面色惨白如纸,嘴唇轻颤,久久未能说出一句话。
我这才知道什么叫面如死灰。
我见他神色震荡,我以为他会哭,他却没有。
他转过头去,似深吸了一口气。
他不愧是他,过了好一会儿,他竟慢慢嗫嚅了下惨白的嘴唇,道:“走。”
“金甲卫还有一刻钟才到,你现在离开还来得及。”
他拉着我的手一紧。
我没动,看着他惨白的脸色,仍旧难看到了极点的脸色。
他竟骤然冷静了下来,除了面色很难看,几乎和平常无异。我发现他竟不似说假,是当真有了安排。
他来找我难道不是为了发脾气,而是为了先将我送出去?
我歪着头想了想,发现完全无法理解这种感情。
我只是在原地没动,我问他:“你做什么?这些都是我做的,我害了你们。”
他顿了顿,依旧固执地拉着我往外走。
“说话。”我有些不耐烦地停在了原地。
“我知道,所以你再不快点,我就要反悔了。”他说。
“你不是讨厌我吗,难道真想和我一起陪葬?”他自嘲道。
知道一切过后,他竟如此迅速地冷静了下来,只面色难看的厉害,整个人惨白如纸。
我觉得他疯了。
我甩开他的手:“你疯了?”
大难关头,不去安顿父母家人,跑来找我这个罪魁祸首。
要紧关头被我三番两次打断,他愣了一下,而后这才又怒了起来。
他骂道:“我疯了?我也想知道我是那里疯了!”他垂下的眼眸中透露出一丝茫然。
“有时候我真想扒开他的心看看是不是石头做的!”他说这话难以掩盖地流露出了悲怆。
话毕,他竟微微别过头,静立了好一会儿,才衣袖微动擦了擦眼。
我再看竟见他双眼泛红。
似再也忍不住,他竟也会有这样一溃涂地的时候。
我定定看着他,一时无言。
但他绝不会知道,拥有一颗真正石心的其实是他啊。
“快走!”他眉头一皱。
但已经来不及了。
实际上,或许他自己也知道如今不过是困兽之争,便是当真将人安排送上了马车,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又能真的逃到哪里去?
梁王的金甲卫穿着的金色甲胃据说价值万金,刀枪不入,每当金甲卫上门时,便宛如一片金灿灿的太阳,曾有人谄媚道,这是王德如烈日普照天下苍生,梁王听后很高兴,大行赏赐了那个人。
但金甲卫象征的却从不是什么高尚的德行,而是死亡。那不是初生的太阳不能照耀大地,那是傍晚的血日,象征衰败和终结。
初时只听闻一阵脚步声,等反应过来的时候,我和他已经被无尽的金色紧紧包围。
我看到他的面容在甲胃的寒光下显得愈发惨白了。
数不清的金甲卫,如金云压顶一般,整个院落死寂一片,连虫鸣也消失不见。
我发现他抓着我的手竟在轻轻颤抖。
原来他也会害怕。
第44章
他曾留给我一则谶言, 所谓:缘起缘灭缘终尽,花开花落花归尘。
至今我依旧不能参透什么才叫情爱。
那团因离湫情爱而幻化出的爱魄在我心口微微发烫,那温度让我有种被灼伤的痛感。
烈火、鲜血、惨叫、哭声……
我站在原地,冷眼看这大厦倾灭。
我看到他终究崩溃, 试图赶走那些架在族人身上的刀枪, 我看到灰尘和分不清是汗水还是泪水的液体从他面颊流下, 我看到了他那样痛苦,而痛苦的不止他一人。
这公侯大族、百年世家, 如烟花般绚烂绽放了短短几十载,毁灭的时候竟也有一种别样的壮烈。
我感到心中那团爱魄在微微刺痛, 这痛感让我感到有些新奇。
“是她!是她这个贱人,这一切都是她做的!我们什么都没有做!”
不少人的目光看向我, 事情到了这一步,我早不在乎被谁发现, 我也从不觉得自己做错了什么。
看向我的目光里有失望、震撼、不解,更多还是痛恨、憎恶。
甚至有人趁金甲卫不注意, 冲上来用利器刺伤我。
我感到面颊一痛,刺伤我的却是一支发簪。
我瞧着眼熟, 或许还是我从前随手赠与某人的。
簪子锋利,一道长长的血痕自我眼角蜿蜒而下。
我却依旧没有什么神情,金甲卫很快就发现了这边的动静, 那妇人被狠狠踹到了一边, 让她老实点。
我抬眼,只看到了无数仇恨的目光。
我没有再理会他们,缓缓闭上了眼睛。
我身为主谋, 梁王还要审问我,因此我是绝对不能死在这之前的。
之后的一切没有什么波折, 梁王只来看了我一眼,我没有反抗,我很简单就说出了一切。
审问我的官员都很不解,本来以为做下这样事情的人一定是块难啃的硬骨头,没想到我几乎没受什么刑罚自己就尽数吐露了。
当然,做下这样的事情,我是必死的,尽管我早早就交代了,还是免不了一场刑罚。
身体的疼痛对我早已能熟视无睹。
我捻指一算,却发觉神子的心却依旧没有完全淬炼成功。
那颗石心,经受灭族之痛、至亲背叛后始终有一丁点未能完全融化。
叫我不免蹙眉。
我正盘算着,忽而听得耳边传来一阵细索的声响。
我开始以为是老鼠,待那声响愈发细碎了起来,我才不由得睁开了双眼。
几日未见,幽暗的光线中只依稀透出一个高瘦伶仃的身影。
分明不过几日,家破人亡、亲族离散,从前的一切就仿佛一场美好的幻梦,一切骤然崩塌后,面前这人似乎也几乎要被这巨大的噩耗压弯了脊梁。
只见他还穿着从前的衣袍,但却显得异常宽大、佝偻,整个人几乎就剩一个骨瘦嶙峋的架子了。
黑夜中,只他瘦削的面容上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亮得吓人。
我对上他的眼睛。
但我看不懂他这时看我的眼神。
我第一次发觉眼神也能如有实质,我说不出他此刻的神情,但若我当真是凡人,这眼神或许也会叫我内心有所波动。
可惜我七情六欲早在成神后被抛却一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