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镯替她挡去了大部分的攻击,但她身后的石壁却承受不住这力量的冲击,嗡鸣一声,生出无数裂纹。
洞室地动山摇,暴裂的声响不断,这一整个山体都被重烛身上外泄的力量震塌了。
无数大石从头上倾塌下来,暮霜来不及躲避,被掩埋进落石之下,她用力地推搡着那些石头,透过狭小的石缝,看到重烛从地上盘旋飞起的蛇身,喊道:“重烛——”
她的声音实在太过微弱,被轰隆隆的山塌之声完全掩盖了。
重烛破开洞室,冲天而起,浑身魔气浩荡,力量的不断涌入让他的身躯发生了变化,蛇身光滑的鳞片变得越发嶙峋尖锐,背脊上生出黑焰一样的鬃毛,腹下鳞片破开,长出粗壮的肢节。
蜕变的过程看上去十分痛苦,长蛇在半空不断地盘旋翻滚,从魔气凝结的黑云之中上下穿行。
他的嘶吼声渐渐有了龙吟之威。
温谷的结界承受不住太过强大的力量,被彻底崩裂,雪松林外崖壁上的那一座汉白玉门楼轰然倒塌,极冷与极热的两处空间骤然连通,热流和冷气对撞,形成狂烈的飓风。
守在温谷外的众人躲入雪松林里,只听得从弥漫的雪雾之中,传出的阵阵龙吟之声。
“龙?真的是龙么?”桑莲死死抱住一株粗壮的雪松,喊声被狂风打得破碎,这世上真的能有龙诞生?
他见不远处有人顶着狂风暴雪往破开的温谷里走,连忙大声喊道:“拉我一把,带上我一起去!”
前方的几道影子很快被雪雾掩盖,桑莲骂了一声,松开雪松,打算强冲上前,奈何他医术高明,但修为稀松,冲到一半就被狂风卷得倒飞出去,堪堪挂在一棵倒伏的松树树冠上。
桑莲暗自捶拳,可恶,那些没良心的混蛋,需要医修的时候,把他当成宝贝疙瘩,不需要的时候,连看到不看他一眼。
燕歌化作巨鹰,绷紧双翅,尖锐双爪撕裂开飓风,司墨趁这间隙第一个冲出了那一片暴烈的飓风区,望见了在云中上下穿行的长影。
温谷之内早已一片狼藉,唯一的那一座山峦正在轰隆垮塌。
“花娘子在何处?”司墨焦急地想着,顶着头顶沉沉的威压,从山崖跳下,往谷中疾行而去。
生角的痛让重烛发狂,他在浓云中穿行片刻,忽然俯冲下来,埋头重重地撞到山体之上,山上草木伏倒,岩石飞溅。
在他一声又一声的撞击下,整座山体又往下沉了一截,地底的温泉冲出来,淹没了整个洞室。
暮霜被吞没进水下,憋着气用灵力撞开山石,狼狈地往上逃,终于攀爬上一块还算稳当的大石,抓住那石头上扎根的松树。
周围的山体还在不住往下沉,暮霜仰头,对上重烛金色的眼睛。
他长了龙爪,背上生出了鬃毛,周身的鳞片都变得尖锐而嶙峋,轻易就能将坚硬的石壁上刮蹭出道道裂痕,变得不再那么敢让人触碰了。
原本圆润的头顶上也鼓出两个大包,冒出一对鲜血淋漓的尖角来。
暮霜心跳剧烈地起伏,攀住松树朝他伸手,喊道:“重烛。”
重烛歪了歪头,迟缓地朝她靠过去,在即将触碰到她的指尖时,额上的龙角又硬生生破开皮肉往上长了一截,鲜血从他头顶流淌下去。
他喉中发出痛苦的低鸣,转过头,用力撞上旁边的山壁。
轰隆——
山体剧震,岩体进一步崩裂,暮霜所攀住的大石随着崩裂的山崖一起往下坠去。
在被乱石掩埋之时,一道身影忽地飞掠过来,试图抓住她的手腕,喊道:“花娘子!”
暮霜惊愕地抬头,险些要晕过去,“司墨,你来做什么?快走!”
轰隆声掩盖了他们的声音,这一处乱石塌陷,尘埃漫天,重烛失控的魔气比塌陷的山体更加令人无法招架,两边的山体都往中间倒来。
暮霜丹田还在隐隐作痛,咬牙使出能调动的全部灵力,送出一掌,用尽最后的力气将司墨推出了这一片倾塌的山体之外。
她不知道最后成功了没有。
暮霜往下坠得更深,乱石从两边压来,尘烟覆盖了她的视野,在最后所见的画面里,她隐约看见黑龙踩着飞落的大石,腾空而起,冲向高空,轰然一声撞破虚空,遁入其中,不见了踪影。
破开两界的力量从上空压下来,彻底将温谷这一座山峦夷为平地。
这一声巨震,天山之外百里可闻,玄清赶回天山之时,只看到云端上飞快隐匿的一道暗影。
重烛的魔气从天山上完全消失了,山崩地裂的震响过了好久才平息下来。
夜色笼罩大地,天上星辰轮转,深空之中一颗黯淡的星辰,重新焕发出耀眼光芒。
重烛重回魔界,太子归位。
人间的这一幕该在他的笔端划下句点了,司命星君终于长舒一口气,说道:“如此,也算不负所托。”
“不负所托?”春辰讽笑一声,手中的茶盏咔嚓一声裂成两半,热茶浇了他一手,他手背上青筋鼓动,忍了又忍,才将碎瓷平静地放回桌案上,“你是不负谁的托?我们软弱无能的陛下,还是魔界那位狂妄自大的魔主?是我小瞧了司命星君,竟不知道你的一支笔能将所有人都算计进去。”
到了此时,他若是还看不明白,便太过愚蠢了。
原来他费尽心思,反而成了重烛归位的助力。
“神君太高看我了。”司命星君重新取来一个杯子,为春辰续上茶水,拱手朝凌霄殿中行了一礼,继续道,“我也只不过是为陛下执笔而已,否则,你我神位相当,我的笔如何能左右得了神君的命数?”
“我只是一个观星之人,而非能随意左右星辰轨迹,我也没有那么大的神力,只凭三道谶文,就回溯整个人间的时日,还能维持住人间的秩序不崩。”
除了一开始失控捏碎茶盏,春辰再也没有别的发怒的表现,他闻言失笑道:“陛下如此大费周章都要助魔界太子归位,难不成真以为遂了重骁的心意,魔族就会遵守承诺,永不侵犯天界?”
“仙魔两族互相争斗了万万年,陛下比你我二人更加清楚魔是什么样的。”司命说道,“魔主之所以强大,是因为魔心断绝七情,无情无畏,永恒不灭,唯有注入七情,生出血肉,它才有衰败之时。”
“重骁为何那么急着想要重烛归位,因为他的魔心早就被毁了。”
春辰神君压抑在心底的怒意渐渐散了,面色沉静下去,问道:“你们又如何能确定,重烛的那颗魔心会因一只小雀仙而动摇?”
司命笑了一下,“我来这里之前,陛下便曾托我向神君问一个问题,你会在下棋之前,因为不知输赢,便不去下这一盘棋么?”
陛下的棋盘对面,不是重骁,也不是重烛,而是魔界那颗永恒不灭的魔心,他要让魔心生瑕,会痛会伤,有血肉,有弱点,寿命有尽,随岁月衰败。
要让那魔界之中再诞生不出一颗永恒不灭的七绝魔心。
春辰神君沉默良久,他现在分明知晓了自己就是天帝的一枚棋子,但他心中反而没有任何怨怼,问道:“陛下还要你转告我什么?”
司命星君道:“你我都是血肉所生的心,所以会被七情左右,陛下也看出神君因挚友的死而郁结于怀,早晚恐生心魔,反误了仙途,不如由我执笔引出你心中的仇恨,发泄出来。”
重烛归位,必会上天清算,即使不用言明,春辰也知自己将成为一枚弃子。
司命星君道:“若神君能释去心中执念,重头修行,也许千年万年之后,你我还可在天界相会。”
春辰没有什么情绪波动,默然接受了,最后问道:“陛下托你执笔的这个剧本,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秋神也在这一局中么?”
若没有他拼死斩落龙角,重烛又怎么会堕下凡尘。
司命摇头,“我也不知,但我知,秋神亦是心甘情愿。”
或许是从上一任司命星君,亦或许是从上上一任,除了陛下,这谁又能知道呢?
二人无话,司命星君起身道:“我也应当去接那小雀仙回天了,拜别神君。”
天山,温谷。
暮霜还以为她已经死掉了,没想到还能醒过来,只不过她被埋在了地底很深的地方,周围密不透风,只有温泉水不断渗透进来。
腕上的手镯亮着微光,光芒凝聚成一条半透明的蛇影,蛇影包裹在她周身,撑开四面土石,为她辟出了一个狭小的空间来。
暮霜意识昏沉间,听见一道熟悉的声音,在她耳边道:“暮霜仙子,任务已成,还不归来么?”
司命星君?
任务已成,是不是便意味着,重烛已经归位了?
可她要如何回去?
司命星君道:“暮霜仙子让你腕上镯子收了神通便是。”
暮霜随着他的话,摸索到腕上的手镯,伸手握住,那镯子大约感受到了她的心念,光芒收束,周围霎时陷入一片黑暗之中。
第48章
暮霜睁开眼睛时, 先看到一片深邃的天穹,无数闪烁的繁星汇聚成一条璀璨的星河在头顶蜿蜒铺开,星辰距离她那么近, 近得触手可及。
她的双眼都被星河照亮, 目光不由被群星的深处一颗闪耀的星辰吸引过去,那颗星子处在很遥远很遥远的地方, 可能因为太亮了, 反而比别的星辰更加引人注目。
“恭喜暮霜仙子, 平安归来。”
暮霜从那颗星上收回目光, 闻声转过头, 对上司命星君淡然的眼神,忙向他行了一礼。
司命隔空虚扶了她一把,视线将她上下打量一番, 最后山崩地裂她被埋入地底,身上几乎没有一处是干净的,不过归天之时,这些尘土都留在了下界,但她衣裙上沾染的血还在,像裙摆上印染的梅花,神情之中还残留着心碎的疲惫。
司命轻叹道:“暮霜仙子下界一趟,受苦了。”
暮霜摇了摇头,“司命星君送我的三道谶文很有用,帮了我很多,我没有受苦。”
司命便笑了一笑,他一笑起来, 眉眼间的淡漠便浅了很多,眼中像荡起涟漪的湖泊, 说道:“你还真是一只乐观的小雀。”
暮霜也不知道他这算不算是在夸自己,她犹豫了片刻,问道:“司命星君,重烛他真的好好地回去魔界了么?”
司命颔首,指向她方才看的那颗星辰,道:“那就是魔界太子的命星,你看他星辰亮度,便可知他现在定然辉煌灿烂,万众瞩目。”
暮霜立即转眸看过去,盯着那颗星辰看了很久,终于露出笑颜来,“那就好。”
司命星君道:“仙子从下界归来,身心应当都很是疲惫,回去好好休息吧。”
“等等,”暮霜急忙回头,试探性地问道:“司命星君,我还想问一问我下界的朋友,他们怎么样了么?”
重烛归位之时,闹出那么大的动静,温谷都被他撞塌了,天山定然也会雪崩,司墨、燕歌、桑莲,还有玄清,不知道他们如何了?
司命星君应了她的请求,伸手自半空划了一个圈,圈中映照出下界之景。
天山和温谷之间的壁垒的消失,风暴在天山顶上持续了好长一段时间,气候总算稳定下来,因为这一处地热之故,天山的风雪再没有往年那般冷冽了,春日来临时,还见到了许多新生的花草。
但天山上的气氛却很沉郁,燕歌恼怒地命人把冒出来的花草都铲了,重烛离开人间的消息暂时还没有散播出去,他在温谷的动静太过骇然,一时间倒把正道震慑住了。
不论是正道,还是归属于魔尊麾下的魔修们,都在观望,天山上除了气候变幻莫测一些,暂时还算得风平浪静。
但众人皆知这样的风平浪静,不会持续太久。
重烛不在,玄清和燕歌二人尚不能完全压制住麾下魔将,魔修之中必定生乱,等正道反应过来,也必将反扑。
桑莲空有一身医术,修为最为低微,是最会见机行事之人,确定重烛大概率不会再回来后,天山必会变成是非之地。
他立即便打包好行李,准备躲回巫医谷去了,临别前提醒玄清道:“司家那老头子看上去很厌弃他这个不成器的孙子,实际上对他纵容得很,司墨死在天山,那老头绝不会善罢甘休。”
玄清自然也晓得,但司墨是暮霜的朋友,他和燕歌都不欲和司家为敌,因此只得想办法处处都避着司家。
暮霜虽然心中有了准备,可听到这个消息,还是无比难过,愧疚道:“司郎君,还是被我害死了。”
最后时刻,她还是没有将他推出去。
司命星君低头打量了一下她的表情,见她当真将责任都揽到了自己身上,往后怕都会因此愧疚难安,遂出言开解道:“仙子可还记得,你入凡尘之前,在陨天池边,我曾向你许诺过,必不会让你多受半分苦楚。”
暮霜点了点头,却不知他为何会突然提起此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