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他没能尝到母亲的这一滴眼泪,浓黑的魔气突兀卷来,将他们从人间拽回魔域,一直隐在暗处冷眼旁观的人,这次再也旁观不下去。
当年的重烛被直接扔回了自己宫殿中,不知道后面都发生了什么,直到他被父亲派来的人请入魔主殿中,看到的就是父亲一口一口吞吃掉母亲的画面。
现在,他从重骁那不断流逝出的记忆画面里,找到了那一日母亲回到魔域后的景象。
父亲坐在主座上,居高临下地俯视着殿前的身影,问道:“谁允许你带他去人间的?”
母亲站在魔主殿中,抬手擦去脸上残留的眼泪,对着前方森冷注视她的人扬了扬眉梢,“装什么呢,你不是一直都知道我带他去人间了么?这一次为什么要出手阻止?你该不会是在害怕吧,害怕他和你不同,害怕他真的学会人世间的感情……”
她的话音未完,被一股大力掼到墙上,魔气凝成一只龙爪影子,将她牢牢钳制在墙上,缩紧的五爪捏得她骨头咯咯作响,魔气钻入她的经脉里,逼出她体内隐藏的最后一丝仙灵之力。
重骁从容不迫地坐在座椅上,只隔空抬着五指,指节一寸寸收紧,说道:“素央,你当真以为本座不知道你是仙族的人?天帝那老东西,也就只会耍这种低劣的手段了。”
素央,这是她在仙族的名字,自从她自请剔去仙骨,带着任务来到魔界,便再没有人唤过她这个名字。
“你知道,原来你都知道。”她不再挣扎,盯着他的眼睛,一字一句地问道,“你既然都知道,怎么还能允许我靠近你,允许我为你诞下子嗣,重骁,你该不会早就已经爱上我了吧?什么七绝魔心,也不过如此。”
重骁身前的桌案被魔气冲得四分五裂,龙爪擒着她飞过来,重骁捏住她的下巴,再也隐藏不住沉淀在瞳孔深处交织的爱恨。
“爱?我现在便告诉你,我究竟有没有爱上你,顺便也让你亲眼看看,我们的儿子有没有学会你费尽心思都想要他学会的感情。”
他派人去唤来了重烛。
后面将要发生的事,重烛记忆深刻,并不想要再回顾一遍,他抬手击溃了那一副画面。
重骁的力量溃散得更加厉害了,他的魂魄从身躯里浮出来,隔空望向重烛,“你看明白了么?不论是你的母亲,还是来到你身边的那只小雀鸟,都是带着目的来到我们身边的。”
重烛堕下人间,受凡心所困,不愿接受自己的魔心回归,重骁七情入心,早已不是最初那一个无情无畏的魔主,他舍不得重烛陨落凡间,逼不得已才会上天庭去找那只将儿子困在凡间的小雀鸟。
他和天帝都在赌,他赌重烛魔心回归后,他心中那颗强大的魔心能吞噬掉人间的私情,天帝在赌那一缕私情能像攻破他的魔心一样,攻破重烛的魔心。
魂飞魄散之前,重骁留下了最后一句叹息,“我败给了天帝的算计,我希望你不要重蹈覆辙。”
第50章
如果按照当初母亲带他去人间时, 教导他的那一套来表现的话,父亲死在面前,他应该要感觉伤心难过, 并为此而哭泣才是。
但实际上, 重烛心里并没有什么难过的情绪。
方才心头激荡起的情绪极快地蔓延上来,又极快地消退下去, 就像是冲上沙滩的海浪, 短暂地让他产生了一些共情的心理, 感受到了一丝亲人伤陨的痛苦, 但海浪退潮之后, 这点共情也随之消散,他的心间还是只剩下一片麻木的沙地。
重骁死在他面前,和任何一个魔族死在他面前, 没有任何不同,他本应该吃了他,吞噬他残余的力量,但眼前残躯剩余的那点微弱力量,已经激不起他的食欲,重烛现在并不想那么去做。
他飞身从坑中离开,坐到浓云铺卷的云端上,居高临下地俯视着脚下向他臣服跪拜的魔族。
魔族们贪婪地徘徊在重骁的残躯四周,确认新任的魔主撤走了所有魔气,放弃了这一顿大餐,便迫不及待地一拥而上,争夺抢食着重骁不断崩坏的残躯。
杀戮, 掠夺,弱肉强食, 在这片界域内时时刻刻都在发生,是这里最根本的法则。
重烛闭上眼睛,内视形躯,在自己心脏中找到了一粒晶莹剔透的泪珠,方才那一瞬间从他心间激荡而起的情绪,便来自这一滴泪珠。
他知道这一滴眼泪来自何人,现在稍微回想,还能想起那个身影伏在他身上哀泣,求着他接受这颗魔心,好好活下去。
他当时是什么样的心情呢?重烛想不起来了,他所有的情感都随着凡心一同掩埋了。就像现在的他也无法理解,之前的他为什么会宁愿守着那一颗无用的凡心,而排斥这颗强大的魔心。
简直太愚蠢了。
现在魔心回归本体,重烛再去回想在人间和她所经历的一切,就和他小时候坐在戏台子底下,看那一出出爱恨纠葛的戏码差不多。
只不过这一出戏,是由他亲自登台献唱的。
“……无聊。”重烛嘴唇微动,为自己唱的这一出戏落下结语,他抬手按在心口上,催动魔气,想要将这滴碍事的眼泪逼出心脏。
这一滴泪珠里,实在残留着太过强烈的情绪,不论是难过、悲伤,还是其中浓烈的爱意,都像是一根尖锐的钢针插在他的心脏当中,时时刻刻都想将它的情感侵染进他心里,威胁着他的心防。
重烛尝试了许多次,想要将它逼出体外,都没能成功。
——解决不了这滴泪,便解决这滴泪的主人,在魔心还没有被七情侵染之前,在还没有落得跟父亲一个下场之前。
心中冒出的这个念头越来越强烈,重烛从云端上站起身,一呼百应,领着一群魔族越过天魔两界的边境,冲上九重天。
暗黑的魔气撕开天边的祥云,从另一界迅速地席卷过来,笼罩至悬圃园上空,暮霜瞥见那翻滚的黑云,从屋子里快步跑出来,条件反射地先支起一个护佑的结界,尽可能地罩住周边的花圃,防止它们被魔气侵蚀。
这一幕和她初升入天界时所看见的那一幕何其相似,只不过,那时的她一见那魔气压顶的恐怖景象,吓得恨不能钻进土里躲起来。
而现在的她心脏怦怦直跳,难以自控地朝着魔气卷来的方向迎过去,望眼欲穿地想要从那浓云之上,看到自己想见的身影。
她完全忘记了,应该要远远地躲开他,永远永远别再靠近他。
她一心只想见他。
重烛很早就看见她了,悬圃园中的灵植茂盛高大,叶冠如华盖,她那抹小小的身影,在层叠的树冠遮挡下,明明并不起眼,但重烛还是一眼就看见她了。
别的莳花仙都在魔气的侵袭下,仓皇地往远处奔逃,只有她穿过一片片花圃和树林,朝着魔族大军迎过来。
那么弱,还那么不自量力,他动动手指就能捏死她。
重烛指尖魔气回转,尖锐的利刃影子在手中半隐半现,下方的身影已经跑出了一片密林,站上一块开阔地的大石上,仰头望向他,“重烛!”
她的声音还不够大,至少还传递不到那翻卷的魔云之上,重烛眯了眯眼,看清了她的口型,在喊他的名字。
重烛五指猛地收拢,手中的利刃“咔”得一下被捏碎了,竟身形一顿,禁不住往后退了一步,往悬圃园中肆虐侵袭的魔气都凝滞了片刻,倏地收束回来。
跟在他身后的魔族不明就里地停下来,跟着往后倒退,疑问道:“主君,咱们要撤退吗?”
他们随着魔主如此声势浩大地侵入天界,已经兴奋得摩拳擦掌,准备在天界大闹一场,如今才到了天帝的花园,就灰溜溜地撤退,传出去定会沦为六界笑柄。
重烛闭了闭眼,将那个身影从视线中剥离出去,仰头望一眼上重天,斩苍剑从虚空中浮出来,一剑劈斩向上空,破开一条直通最高天的路径,浓云一卷,略过了悬圃园,直冲上重天。
悬圃园中的魔气消失得很快,暮霜只遥遥望见了一眼重烛的身影,他就不见了。
暮霜失望地垂下肩膀,在原地站了许久,垂头丧气地往回走。
没过多久,上重天便传来了一些恐怖的动静,一道道紫雷照彻了整个天界,就连三重天的悬圃园都能望见那交织的电柱,雷鸣声从上重天轰隆隆地碾压下来,震得悬圃园中的灵植簌簌发抖。
暮霜一颗心悬到了嗓子眼,惶恐那紫色天雷劈下的对象会是重烛,她试图扇动翅膀往上重天飞,半途被女夷夫人拦下来,“现在上重天都是紫电雷光,你这一只小小的山雀,可能还到不了最高天,就会被紫电余光击打得粉身碎骨了,何必要去以身犯险。”
暮霜垂头道:“我只是想去见见他。”
女夷夫人问道:“你见了他又能做什么?”
暮霜也不知道自己能做什么,无法回答这个问题,女夷夫人见她沉默,叹息道:“我听闻魔界太子已吞噬了他的父亲,登上魔主之位,他已经不再是人间那个会为你等候五百年的人了,你这样冲上去或许还不够他塞牙缝。”
暮霜惊愕地抬眸,不敢置信道:“夫人是说,重烛吃了他的父亲?”
“魔族之人就是这般,每一任的魔主皆是吞噬上一任魔主继位,不要指望他们之间能有什么骨肉亲情。”女夷夫人安抚地拍了拍她的肩膀,“回去吧,就算天塌了还有上神们去顶着,你们这些小仙子就好好躲着,保住自己就行。”
暮霜重新回了悬圃园,躲进自己的居所,透过窗望着上重天闪烁不休的紫电雷光。
那雷光闪了很久才停下,雷鸣声也终于消止,天界一片肃然,紫雷的余光镀在天边的祥云之上,使得整个天界都陷入一片人间黄昏时候的绮丽之景中。
一束剑光破开了那片绮丽的光景,浓墨似的魔云如来时一样,浩浩荡荡地席卷而去。
暮霜从屋子里追出去,跑了几步又停下来,看着那团魔云消遁至天门之外,慢慢回转过身往屋里走。她和重烛从一开始便是如此,一个在天一个在地,她就算是想追也追不上,现在也不过是重新回到原点。
在人间的相遇也许就是他们仅有的交集了。
暮霜难过地想着,忽然感觉到什么,她一下抬起头来,转过身跑回花圃中,四下张望,小心翼翼地出声喊道:“重烛,我感觉到你了,你是不是就在这里?”
没人应答,只有熊蜂被惊吓而振翅归巢的嗡嗡声。
暮霜顾不得它们,凭着感觉朝一个方向找过去,一路拨开花草,焦急地四下张望,“重烛?重烛,你出来好不好,我知道你就在附近。”
重烛隐匿了身形,看着她一步步朝自己靠近,就像看着一只毫无所觉的兔子一步步走入猎人的猎杀范围之内,他手握屠刀,本是带着杀念而来,却在她的一步步靠近中,被逼得不断后退。
暮霜找不到他,终于停下来,目光无处着落,徒劳地伸手在空气中抓了抓。
她所不知道的是,此时此刻,她想见的人就在她一步之外,她却无法得见。
重烛垂下眼帘,看着那一只朝他伸来的手,指尖距他的脸颊只咫尺之遥,他略微侧身偏过头去,堪堪避开了指尖的触碰,看着它空落落从面前划过一道弧度,垂落下去。
暮霜沮丧地握了握手指,眼泪落在自己空荡的掌心里,喃喃低语道:“怎么办啊,重烛,我好想你。”
重烛心脏忽然重重一跳,心头的那滴泪又开始泛起潮涌,令他本能感觉到威胁,他疾速地飞身后退开,狼狈地从悬圃园中逃走。
春辰神君陨落的消息,很快也传入了暮霜耳中,那一日新任的魔主上天兴师问罪,天帝为维护两界合约,平息重烛之怒,将春神押上了诛仙台,降下紫雷毁其仙骨,灭其元神。
暮霜听闻这个消息时,也分不清心中是何感受,她以前真心喜欢过春辰神君,在心中僭越地将他视作自己的朋友,见他利用自己以那种手段虐杀重烛时,她也确实厌恨过他。
但现在,一切都结束了,她也重新回到了莳花仙的工作中。
除了时不时感觉到重烛好像就在附近,暮霜的生活没有任何改变,一开始,每每感觉到他的存在,她都会停下手里的工作,满怀希冀地去寻找他,次次寻找,次次落空。
后来,暮霜便也接受现实了,她总以为重烛就在身边,这大概只是她思念太过,产生的错觉。
第51章
悬圃园中的花香得有些熏人, 重烛并不喜欢那个地方,他每次从天界回来时,身上都会裹着一重浓重的花香, 是以, 每次回来的第一件事,都是洗漱沐浴。
魔侍帮他褪下外袍时, 有细碎的落珠声砸在光亮的大理石面上, 重烛循着声响, 随意地往地上瞥了一眼, 目光凝在那滚动的几颗红豆上。
立即有魔侍察言观色, 上前去将那几颗红豆拾起来,拱手奉到他面前。
重烛伸手捻起一颗红豆仔细看了看,想起来, 这豆子是她屋外的那棵树上的,那树上垂挂着满树的荚果,荚果迸裂之后,就会掉下这种红色的豆子。
想来是他今日倚在树下看她时,让那豆子掉进了衣裳里。
重烛一想到她,眉间便忍不住拧成一个结,连他自己都难以理解,为什么他每次明明是带着杀意去见她,可一旦见了她,先逃走的人还是他。
这颗魔心,天不怕地不怕,偏偏却畏惧那一只小山雀。
是因为心脏里的这滴眼泪的威胁么?
重烛拧着眉, 指腹用力,将在她身上尝到的挫败滋味都发泄在了手中这颗小小的红豆上。
身边伺候的魔侍感觉到他身上沉沉的威压, 膝盖忍不住发软,全都扑通跪俯到地上。
重烛伸手从那魔侍高举过头顶的手里,抓起所有红豆,用魔气将它们通通碾碎成齑粉,随手抛开,拍了拍手掌,说道:“都出去。”
魔侍们连声应是,轻手轻脚又动作利落地退了出去。
浴池殿中只剩下他一人,重烛随意地扯去身上衣衫,抬脚踏入水中,氤氲的水雾很快在室内弥散开,将一切都笼入朦脓之中。
他抬臂依靠在池壁上,水线在他胸膛的位置摇晃,左心上一片弯月状的红痕被水温一蒸,更是鲜艳夺目,像是要渗出血来。
重烛抬手,拇指的指腹搓揉过这片红痕,这是缺失护心鳞留下的痕迹,他的护心鳞现在挂在别人的手腕上,完全不听他的召回。
现在,她就是他最大的隐患,不管是想要取回护心鳞,还是想要解决心脏里的眼泪,都得尽快除掉那个隐患才行,不能再继续这样拖延下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