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当面临生死之危时,他的心中都会浮出这样强烈的危机感。
眼前这只手无缚鸡之力的小雀,小心地捉住他的袖摆,用湿漉漉的眼睛望着他,明明毫无威胁,却让他的魔心产生了比以往任何一个生死时刻都要强烈的危机感。
重烛心头的杀意翻涌,甩开她的手,往她的脖子上抓去,钳住那脆弱的脖颈,却久久地没有下一步的举动。
他从前扼断别人脖子时,向来干净利落,从不犹豫,现在他却不明白自己在犹豫什么。
暮霜浑然不觉他心中的挣扎摇摆,哪怕他已将手放在了她最致命的地方。
见他一直没动,暮霜便主动抬手抓住他的手腕托起来,将脸颊贴进那宽大的手掌里轻蹭,还偏过头将唇贴在他腕骨的地方,亲了一下。
重烛诧异地睁大眼,手腕重重一抖,高大的身影倏地一散,化作魔气从她身边撤走,砸进后方那张椅子上。
椅子被撞得差点往后翻倒,差点散架,椅子脚和地面擦出一声尖锐的“咿呀”声响。
重烛满脸阴沉地坐在椅子上,手心里像是有万千蚂蚁噬咬,又麻又痒,他在衣摆上用力摩擦过手心,捏住自己腕骨,沉声道:“别再对我玩你那些小动作,你当真以为我不敢杀你?”
暮霜还保持着歪头蹭他手心的姿势,被他过于夸张的反应吓了一跳,闻言耷拉下肩膀,颓然地坐回去,低声道歉:“对不起。”
重烛没理会她,招魔侍打来水,当着她的面,用皂膏反反复复地洗了好几遍手。
暮霜就抱着膝盖呆坐在软榻上看着,看他不断地搓揉手心和腕骨,恨不能将被她碰触过的地方,都撕下一层皮来,生怕沾染上一星半点属于她的气息。
那哗啦啦的濯洗声就像是热油一样浇在她心上。
暮霜越看越是难过,就将脑袋埋进袖子里,眼角的湿润都浸进衣裳里面。
重烛洗完手转过头,就看到她蜷缩在榻上的一团身影,小小的山雀法相也耷拉着翅膀趴在她的肩上,一抽一抽地抖动着,像是在哭。
心里的那滴眼泪也在发着烫,烫得他坐立难安。
魔心之中的杀意越来越盛,偏生这具身体却对她的一点点触碰都敏感至极,迟迟下不去狠手。
重烛按了按自己心脏,自我安抚道,别着急,先取出这滴泪,他碰不了这滴泪,就让这滴泪的主人亲自来取好了。
取出眼泪,他就不会再犹豫了。
暮霜也不知道自己是何时睡过去的,大概是梦里的那个人太过吸引她,她不想面对现实,便逃避去了梦里。
梦里的重烛会紧紧地抱着她,毫不吝啬地展示他的身体,捉着她的手如同逡巡地盘一样抚摸过所有肌肤,让她任意地标记任何一处。
梦里无限温存,醒来之后,要面对的,却是他那一双冷冰冰的眼睛。
因为护心鳞的枷锁,他们两人不能分开得太远,重烛坐在椅子上看了她一整夜,直到正午时分,还不见她醒来,才隔空将她摇醒,说道:“起来。”
暮霜迷迷糊糊地被扯下榻,跟在他身后往外走,问道:“要去哪里?”
重烛侧头瞥了她一眼,回答了这个问题,“参加一些无聊的仪式。”
按照魔界传统,新任的魔界君主要接受万魔的朝拜,重烛对这样的活动兴致缺缺,丢给了重骁留给他的那几个魔族长老去操办。
如今,魔界中各方领主都齐聚到了无垠山来,等待他许多日了。
暮霜这时才注意到,重烛的穿着和昨夜不一样,他换了一身很繁复的衣裳,黑色甲胄下裹着暗红色的衣袍,袍袖上绣纹着金色的水波纹,走动间,便像是朝阳斜射在深潭上,粼粼生光。
乌黑的长发被高高梳起来,束在与衣袍同色的暗红发冠里,龙角峥嵘,角上缠绕着魔纹。
天光从外面照进来,勾勒出他高大的身影,重烛单手压在腰间的配剑上,就这么带着她往外走。
暮霜隐约看到外面乌泱泱的人影,这看上去是一个很隆重的仪式,她就算是在天界时,都从未参加过什么大型的聚会,更何况,和重烛在一起,她一定会成为人群的焦点。
暮霜心生怯意,抱住身边的一根青铜树形灯柱,问道:“我也要一起去吗?”
重烛回头看向她被扯得绷直的手臂,反问道:“那不然呢?斩下你的手臂,我只带着你的手去?”
暮霜嘴唇角微抿,“就没有别的办法分开我们吗?”
重烛缓步走过去,一根指头一根指头地将她的手从灯柱上抠下来,他要是有别的办法分开他们,昨夜早就那么做了。
护心鳞是他诞生时就生出的第一片鳞,也是唯一一片从生到死伴随着他,无可替代的鳞,否则他也不会如此头疼。
今日的朝拜仪式,他还有别的事要做,没时间和她在这里浪费。
暮霜碰到他的手,才发觉他手上裹着一层很薄的皮质手套,很明显是为了防备她,她颇为委屈,道:“我以后不会再随便亲你的手了,你没有必要还专门戴个手套。”
重烛的动作微微一顿,下意识解释道:“不是因为……”他话说到一半,又觉自己没必要向她解释,于是闭上嘴巴,若无其事地继续掰她的手指。
暮霜身为一只鸟,是能抓着树干睡觉的,最擅长的就是抓东西,有了上一回的教训,她死也不松手。
重烛抠了半天都没把她的手抠下来,耐心耗尽,直接握住那一杆沉重的青铜树形灯柱,用魔气将它绞断成数截。
暮霜抓着一小段青铜灯枝,被他钳进手臂间,身不由己地大步往外走去。
走出殿外,天光直刺下来,暮霜忍不住眯了眯眼睛,视野还没恢复清晰,便已能感觉到无数如有实质的视线扎在自己身上。
她挣扎了一下,想往重烛身后躲去,又被他钳住手腕拉回来。
殿外聚集了许多人,众人皆神情肃穆,最前方的几个人应当是魔族的长老,全都穿着很隆重的服饰。
重烛一出现,便有一位魔族长老迎上前来,恭敬问道:“主君,仪典已经准备妥当,只等主君移驾主殿,登上魔主之位,接受万魔朝拜了。”
重烛应了一声,语气随意道:“走吧。”
那魔族长老看了看被他钳制在手臂间的人,神色复杂,问道:“主君,要带着这个仙族人一起去?”
暮霜立即抬头,满怀期待地看向那个魔族长老,希望他能劝谏一下重烛,让他能想个办法,分开他们,她一个天界小仙,去参加魔族的君主朝拜仪式,实在不妥当。
重烛开口道:“不行?”
“不,当然不是。”那魔族长老连忙应道,魔族可不似仙族有那些天规律令条条框框约束身居高位者,在魔界,只要魔主的实力能令所有人臣服,那他说任何话,行任何事,都无人能置喙。
重烛继位之后,已经清洗过一遍身边人,如今还能站在这里的魔族长老,皆是臣服于他的。
那长老道:“臣只是觉得,主君要带着她出席如此重要的场合,她定不是一般人,应该命我等准备礼服,好生为她打扮一番才是。”
重烛垂眸看暮霜一眼,说道:“不必了,她不是什么重要的人。”
第53章
暮霜就这么穿着一身日常的便服, 跟在重烛身后,去参加了魔族的大朝会。
魔主大殿和天界的凌霄宝殿全然不同,天界的凌霄殿琉璃造就, 宝玉妆成, 羊脂玉色的立柱上雕刻的皆是天界的祥云瑞兽,一踏入殿中便可见金光万道, 瑞气千条, 有一种光照万物的辉煌盛景。
暮霜虽只去过一次凌霄宝殿, 但到现在都还记得沐浴在圣光之中仿佛灵魂升华的感觉。
魔主大殿则要沉郁许多, 许是因为构建大殿的梁宇石柱皆是暗沉的深色, 梁上所绘也多为青面獠牙的鬼魅凶兽,金漆勾勒而成的眼睛,在满殿上百盏的青铜树形灯的照耀下反着光, 就像是有无数双眼睛在盯着踏入大殿的每一个人。
暮霜这样一个仙族人,却贴身跟在魔主身边,走在比魔族长老都还要更前的位置。
她不仅要承受梁柱那些鬼魅凶兽的目光窥视,还要承受来自大殿两侧无数魔族人的目光审视。
暮霜被迫从那无数意味不明的目光中穿过,往大殿上方的魔主尊位上走去,每一步都如同行走在刀山火海上,身上的鸡皮疙瘩就没消停过。
身处于群魔环伺当中,她知道不能将自己心底的怯意表现出来,就算是外强中干,也要硬着头皮强撑住,在这种场合下,露出怯意, 反而会招来更多不怀好意的打量。
暮霜尽力忽视落来身上的道道目光,维持着表面的平静, 跟着重烛的步伐往前,让自己迈出的每一步都尽量显得镇定自若。
比起二人独处时,她现在的样子要大方许多,重烛余光一直注意着她的反应,宽大的袖袍垂落下来,挡住了他们紧挨在一起的手。
要不是指腹摸到她手腕上竖立的汗毛和急促跳动的脉搏,他差点也被她那副镇定自若的样子给唬住了。
重烛原以为得分些心神去安抚一只“惊弓之鸟”,现在看来倒是不必了,即便她是假装的也无所谓。
暮霜在满殿火辣辣的注视下,只专心地跟紧重烛的步伐,直到随着他踏上了殿上的三重台阶,走到了上首的魔主尊位前。
重烛放开她的手腕,坐到魔座之上,抬眸示意她站去旁边,别挡着他了。
好在护心鳞连在他们之间的枷锁,还余留了一丈左右的距离,不必时时刻刻紧贴在一起。
暮霜看懂了他的眼神,往旁边让过身去,身体先于意识,很自然而然地坐在了他身边。
霎那间,整个大殿中,连呼吸声都停了,暮霜只觉落在身上的视线一下沸腾起来,简直要将她的浑身上下都灼个对穿。
重烛也转过头来,金色的眼眸中飞快闪过一抹讶异,暮霜和他对视一眼,又转头看向下方,才发现就连那跟随重烛入殿的魔族长老,都停步在了下首三阶的台阶上。
除了她之外,满殿没有第三个人越过这三步台阶。
下阶的魔族长老们全都瞪圆了眼睛看着她,仿佛她做了什么惊世骇俗的大事。
暮霜也立时反应过来自己行为的不妥,头皮一阵阵发麻,深切懊悔自己这过于习惯成自然的身体反应,立即想要站起来,又被重烛从后抓着腰按回去,他倾身贴来耳畔,低声道:“别动,坐都坐了,你要是再起来,想好要怎么解释么?”
怎么解释?她就坐了一下,总不至于真的要杀了她吧?
下一刻,重烛便回答了她心头的疑问,神情认真,一点也没开玩笑道:“你最好保持住你方才那副理所当然,就该坐在我身边的表情,要是被人瞧出端倪,以大不敬的名义将你拖出去砍了,我可不会救你。”
暮霜:“……”就算屁股底下是针毡,她也得老老实实地坐着了。
魔族长老们一直暗暗观望着重烛的反应,见他竟不反对,互相看了看,嘴上虽不敢置喙,但心底多少有点一言难尽。
都直接把人牵上魔主之位了,这不就等于昭告所有人她的身份和地位么?还说什么不是重要的人,这难道是在考验他们?看来他们以后都得参照魔后之礼来对待这个仙族人才行。
魔族的朝拜仪式很快开始,魔域的各方大魔都齐聚到了这方大殿之上,向新君宣誓自己的忠诚。
暮霜坐在重烛身边,眼睁睁看着一个魔族化作狼形,斩下自己半尾,带着淋漓的鲜血放入托盘之中,跪俯到台阶下,将托盘高举过头顶,奉送到重烛手边,宣誓臣服于君。
血腥气扑来面上,暮霜只得屏住呼吸,才能在众目睽睽之下,控制住自己的表情。
重烛伸手挑了一下那半截尾巴,指尖沾了一点尾上的血,在手边的玄玉印鉴上点了一下,印鉴之上盘缠的龙纹雕刻立时活了过来,化作一道长影,张口吞了那条断尾,随后从印鉴中浮出一道魔纹,打在阶下跪俯的魔族身上。
魔族长老在一边高声宣道:“北幽山雪狼族,少垣,赐封领主印,继续执掌北幽山脉。”
那位雪狼族少垣接下领主印,三拜九叩之后,才退下去。
暮霜没想到魔族的赐封仪式这么血腥,几乎每一个上前领封的魔族,都得要当场斩下身体的一部分,先向君主奉上自己的忠诚。
一开始她还会被残忍血腥的一幕惊到,后来见得多了,便也麻木了,暮霜转眸去瞥重烛,发现他也神情恹恹,对殿下魔族奉上的血淋淋的忠诚并不怎么感兴趣。
重烛确实不喜欢这种场合,奈何重骁已死,前任魔主赐下的领主印,也随着他的陨落而消失,魔界疆域辽阔,魔族人又好勇斗狠,若不分封新的领主,易生动乱。
否则,重烛还真不想参加这个君主朝拜仪式,比起这个,他更想早点解决心脏里时刻威胁着他的那滴眼泪。
重烛感觉到身边一眨不眨盯着他的视线,侧头看了她一眼,用干净的手帕擦干染血的指尖,丢到地上,问道:“看我做什么?”
暮霜移开视线,一看到阶下的血色,又立即移回去,隐忍道:“你比较好看。”
重烛无声地笑了一下,转回头去重新看向阶下的魔族,挑眉示意,说道:“终于来了一个有趣的。”
这是他归位之后,暮霜第一次见他露出这般兴致勃勃的表情,当即循着他的目光看过去,见到托盘上放着的一截染满血色的角,那角没有分叉,和重烛的龙角大不一样,呈弯弧状,看上去像是牛角。
暮霜还没看明白这截牛角怎么就有趣了,便见重烛忽而抬手挥出一道魔气,直接将那牛角掀飞出去,扬声道:“我看着,就这么好糊弄么?”
牛角摔落到地上,魔气散开,现出了真貌,溢出一股污浊之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