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霜哭了许久,才把心头的情绪消耗掉,胸腔里空荡荡的,神情木然地抬起头来,问道:“取出眼泪,你现在是不是能毫不犹豫地杀我了?”
“你果然听见了。”重烛终于露出了难以理解的表情,“你既然听见了,为什么还要去做,就这么想死?”
暮霜看着他,一点一点将她在人间所遇到的那个重烛,从他身上剥离下来,“你说得对,你们的心是不一样的,你不是他,所以,就算是死,我也不想把我为他而落的眼泪留在你心里。”
重烛坐在那里,表情森冷得可怕,隐在袖摆中的指节收紧又松开,半晌后,哈地笑了一声,“你能想明白,真是再好不过。”
他抬腿从石台上起身,走出去几步,又蓦然想起,他们之间还有一条无形的锁链相系。
回头正欲开口,便见暮霜抬起右手,手腕上缠绕的那一条半透明的蛇尾显现出来,在她腕间轻轻摆了摆尾巴尖,从她腕上松开了。
她原以为,是重烛舍不得她,护心鳞的蛇尾才会牢牢缠住她不放。
现在看来,是她一直舍不得他,才会紧紧抓着他的护心鳞不放。
暮霜摸了摸自己手腕,说道:“这下,我们之间没有关系了。”
第55章
魔族新君上任, 这位君主比上一任魔主更加残暴专横,魔界之中经历了一番大清洗,当初追随牛魔的那一批魔族, 全被重烛绞杀干净。
这样一通斩尽杀绝的清洗过后, 魔界之中再不敢有一点忤逆的声音,整片魔域安静得可怕, 平日里好勇斗狠, 不是你抢占我的山头, 就是我抢占你的山头的魔族们, 一时间全都龟缩在自己的领地里, 安分得像是一只只鹌鹑。
重烛再次回到无垠山魔宫时,已是一个月之后了,之前坍塌的魔主大殿已经重新修建好, 魔族长老们候在殿中,诚惶诚恐地迎接他。
重烛扯下身上满是血腥的甲胄,丢到侍者手中,步入殿内,坐在尊位上百无聊赖地听长老汇报,他离开的这一个月里魔宫的事务。
那长老汇报到最后,觑着他的脸色,犹豫再三,小心翼翼地说道:“君上,那个仙族人像是病了。”
重烛身体几不可见地一震,又静默下来,过了一会儿才淡然道:“没有派医师去看?”
长老为难道:“魔族的医师不懂仙族人的体质, 即使看过她的病症,也不敢给她用药, 魔界里面的许多草药,对魔族来说是治病救伤的,但是对于仙族人,却是可以致命的毒药。”
重烛道:“那就去天界找药王君,尽管去就是,他们舍不得她死的。”
长老应下,说立刻派人去办,但他脚步踟躇,明显还有话想说,重烛抬起眼来,目光逼视着他,“有什么话直说,我不喜欢去猜臣属的心思。”
长老连道不敢,定了定神迭声道:“依臣个人之见,她这个病症,怕是草药也无用,那仙族人乃是一只长尾山雀,臣听说这种小雀颇有气性,是不肯做笼中鸟的,君上将她关在那样不见天日的密室里,她岂能安好?”
重烛握在手里的茶盏“咔嚓”一声碎裂,茶汤浇了他满手,沉声道:“我什么时候说过要关着她,密室的大门不是开着么?”
殿上的长老们立时淌了一头的冷汗,“这,这……”
当日,他带着那样一副神挡杀神、魔挡杀魔的表情,一出来便斩杀了跟随牛魔的一众魔族,又什么话都没交代,就出了无垠山,到处清算。
魔族长老们也揣摩不出他的心思,当然不敢随随便便放了那个仙族人,几人互相看看,绞尽脑汁地想要解释,座上的人影早已消失不见。
密室之中,一团魔雾凭空生出,在灯火照不见的阴影里浮动。
重烛透过魔雾,冷眼看着那蜷缩在石台上的身影,一月不见,她的确消瘦了很多,侧身躺着时,肩背薄得像纸,面色也透着久不见阳光的青白,全然不见之前的红晕血色。
就连她的法相也恹恹地趴在那里,光芒黯淡,不似以前毛绒绒的模样。
重烛明知自己不应该去见她,至少在心上的那道裂痕愈合之前,不能再去见她。
那日暮霜将眼泪从他的心脏里取出了,可他心上的裂痕依然没有愈合,甚至还因为她的话,而又生出了一道细小的裂纹。
他几乎是狼狈地逃出了这间密室,肆意地发泄着心中的杀念,用四处征伐来麻痹自己,将她完全抛诸脑后,这一月来他杀了许多不愿臣服于他的魔族,吸取他们的力量,才弥合了那一道细小的裂纹。
重烛没有靠近她,就站在阴影之中,说道:“今日外面有阳光,你想出去的话,可以出去。”
暮霜身子动了一下,抬起头来,眼底有星火之光亮起,一刹让她那张黯然的面容重新焕发了光彩,朝话音传来之处看去,脱口喊道:“重烛?”
她的嗓音有些喑哑,明明只喊了一声他的名字,重烛却从中听出了久别的思念之意,不由往前走了一步,走进了灯光之下。
刚要应声,便见她眼底的星火又很快熄灭下去,恢复一片木然。
她没说话,但重烛看得分明,她那副期待落空的模样。
暮霜重新躺回石台上,亦在拼命压制自己那颗一见着他,一听见他的声音,就雀跃不已的心,她得改掉这个习惯,在他们之间划出一条界限分明的楚河汉界来,不能再靠近他了。
暮霜在心里演练了几遍,才能摆出一副冷颜,说道:“你又不打算将我丢在这里自生自灭了?”
重烛道:“我从没打算关着你,你要是觉得委屈,我可以把那几个自作主张的魔族长老都杀了。”
暮霜终于从石台坐起身来,有些疑惑地打量他,“你这算是在讨好我吗?”
重烛一怔,下意识讥讽一笑,反驳道:“你未免想得太多了,只有人间的那个,才会绞尽脑汁、低声下气地去讨你欢心。”
暮霜点点头,抬手掩住口鼻,说道:“是啊,那我委不委屈,和你也没什么关系,你也不必将这种想要杀人的借口算在我头上,你身上的血味,从你进来这里时,我就闻到了。”
重烛凝眸瞪着她,实在难以习惯她的冷言冷语,金色的眼瞳中无法抑制地浮出些许恼怒,口不择言道:“你还真是说变脸就变脸,当初哭着求我接受这颗心的时候,不是说,不论我变成什么样子,都行么?”
暮霜一下抬起头来,眼泪就这么毫无征兆地掉下来,像是断了线的珠子,不断滴落到石台上。
重烛吓了一跳,脸上的恼意凝固住,变成了一种不知所措的彷徨,往后退进灯火的阴影里,不见了踪迹。
暮霜怔怔地看着他遁去的地方,她实在不知道该怎么对他了,她其实不想勉强自己,摆出一副冷面,对他说一些违心的话。
她想她可能真的做错了,她应该听重烛的话才对,应该远远地躲开他,永远永远都别再靠近他。
这样,她还是悬圃园中的莳花仙,时间久了也许就能忘记他,他也永远是这魔界之中的君主,掌握着永不衰败的力量,不会像他父亲一样带着对他母亲的怨恨而死,被魔分食。
暮霜不希望重烛最后,也这样怨恨她。
她擦了擦眼泪,从石台上起身,往密室外走,守卫没有再拦她。
外面的确是一个晴朗的好天气,阳光暖洋洋地照在身上,暮霜眯眼适应了光线,化为一只小鸟,朝着金灿灿的阳光振翅飞去。
重烛沐浴出来时,便收到长老禀告,说那个仙族人从密室里出来了,她飞进了君上的寝殿,翻出了魔域的地图,现下正朝着仙魔两界的界壁方向飞,问是否要将她拦下来。
重烛披着松垮的衣袍走到窗前,仰头往天幕中望去,茫然地想:
拦下来,然后呢?
心头的声音道,当然是杀了她。
重烛抬手按在心口上,第一次觉得这个声音有些烦了,杀了这么多,还没有杀够么?
魔心沉寂下去。
长老们有了上一回的教训,没得到他清楚的示意,便也不敢去干涉那仙族小雀的行动。
这一月来,魔域的魔族们都被重烛打怕了,就算有一只水灵灵的仙族小鸟从自己山头上飞过,也不敢轻举妄动。
暮霜就这么一路畅通无阻地横跨了几座山脉,直到日暮西垂,实在累了,才从半空落下,找到一株独自长在悬崖之上,视野良好的大树落脚。
魔域的草木生得千奇百怪,和悬圃园中的灵植大相径庭,暮霜不敢太过深入密林,趁着天色还未完全黑下来,就在附近的山崖上,找了一些朱果来吃。
她被关在密室中时,那些魔族也送过这种果子给她吃。
最后飞回那株叶片宽大的绿树上,将自己藏进层叠的叶片底下。
在这种陌生的地界里,暮霜其实不敢睡的,但脑中强烈的眩晕感,让她完全支撑不住清醒,意识陷入黑暗之前,她恍惚看到许多人影踏空而来,落在树下。
重烛伸手接住从树上掉下的小雀,小雀只有他巴掌大,轻得像是一片落叶,他转过身,问道:“怎么回事,那些鸟不也在吃么?”
跟随他而来的魔宫医师立即上前,仔细查探了一番,说道:“长老们先前送给她吃的食物,都事先经过处理,消除了不适合仙族的食性,这朱果没有经过处理,和她体内的灵力相克,得让她吐出来才行。”
重烛揉着她这具脆弱的本体,迫使她将先前吃下去的果子都吐了出来,又将她重新放回树上。
暮霜昏迷了半宿,最后被饿醒了,肚子里面简直空得能漏风,她又叼了一些崖上的朱果吃,吃完才继续上路。
她在拼命往两界交汇的界壁飞,长老带着一群医师在前面她将会经过的地方,满山遍野地处理朱果,去除果子中对仙族相克的毒性。
幸好那仙族小鸟只吃这么一种果子,不然非得累死他们不可。
一名魔族医师不解问道:“君上要放那仙族人回去,直接将她送到界壁前不就好了么,干嘛要这般折腾?”
长老一边捶着自己的老腰,一边说道:“要不你去问问?”
那医师立即噤声,跑进山林里,去处理朱果了。
长老叹了口气,是啊,折腾,他们这位新主,可能就是需要这点折腾的时间去想清楚,和他爹一个德性。
前魔主也喜欢这般折腾,每次魔后带着小太子去人间,他都跟着去,回来之后又做出一副浑然不知的样子,折腾来折腾去,最后把自己折腾死了。
这难道就是拥有烛龙血脉无上力量的诅咒?
暮霜倒也不是只吃这一种果子,只是因为魔界的果子她大多不识,不知道能不能吃,为保险起见,才只吃这一种果实,勉强果腹。
重烛也算了解她,知道她不会冒险去轻易尝试别的果实。
魔界的疆域很大,她一路飞飞停停,很少休息,也硬是飞了半个多月,才终于瞧见那一处天魔分界的界壁,一条不见尽头的天际线横亘在前方,令已然疲惫至极的她感到无比振奋。
重烛就这么看着她毫无留恋地朝着两界界壁飞去,连一次头也没回,直到她小小的影子快要隐没进天际线里,他忍无可忍道:“我让你们从人间带回来的人呢,放出去。”
一声鹰唳划破长空。
暮霜悚然一惊,她一路顺畅地穿过了魔域的大半疆域,眼看到了界壁处,忽被一道庞大的阴影罩来头顶,她瞧见对方身上熟悉的羽纹,稍一犹豫,就被那宽大的翅膀扑入羽下,从半空坠落到下方的树冠里。
燕歌瞪圆了鹰眼,鸟喙埋进她的羽毛里,用力嗅了嗅,说道:“你没有以前闻着香了。”
暮霜晕头转向的,上方有水滴落进她的羽毛里,也不知是眼泪,还是口水。
第56章
一鹰一雀从树上飞落下去, 化作人身,燕歌立即扑过去抱住暮霜,双手在她的手臂和腰间摸来摸去, 遗憾道:“你瘦了好多, 都没有肉了。”
暮霜:“……”怎么还惦记着吃她呢?
环在腰上的手臂紧紧地箍着她,勒得她快要喘不过气来, 过了许久才松开, 暮霜终于能抬头看清她的模样, 一时怔愣, “燕歌?真的是你吗?”
燕歌眼神微微黯淡, 旋即又振奋起来,尽力露出从前那般的明媚笑颜,问道:“怎么, 不认识了?我变丑了很多吗?”
暮霜摇头,抬手捧住她的脸仔细看了看,说道:“才不丑,就是感觉你成熟了许多。”
“人间都过了很多很多年了,我当然会成长啊。”燕歌牵着她坐在树下,靠在一起说话。
暮霜归天之后,仙魔两界只过去了一季,但人间便又是百年光阴倏忽而过,凡人的寿命短暂,在仙神眼中就如蜉蝣一般朝生暮死。
所以人间才会有那么多的人入道修炼,想要飞升成仙,想要突破寿命的桎梏。
燕歌身为妖族, 寿命要长久一些,不过自她被重烛从蛋壳里孵化出来, 也已经有四百多年了,四百岁,在妖怪里面,也算是成熟的大妖了。
以前跟在重烛身边时,三百年的时光,她实力见长,心智却还像个小女孩一样,莽撞冲动,天王老子来了,她都敢去招惹一下,因为知道身后有人替她兜底。
但这百年的时间里,时移世易,现在的人间是正道为首,天山又重回了正道掌控之中,魔宫早已不复存在,魔道没有强权之人聚集人心,魔修们一片散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