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妖齐声应和。
仙盟堂主面色沉郁,冷骂一声“不识好歹”,也不欲再与这些山野妖怪多费口舌,当即大手一挥,喝道:“杀!”
修士列阵,不必亲自上前,单单只是半空悬着的数不清的高阶法器,其中的灵威便已令妖族抵挡不住。
双方实力悬殊之巨,甫一交手,妖族的防线便瞬间溃败,法器灵光如同冲入山林的洪流,扫荡出肉眼可见的冲击波,一路摧枯拉朽,直冲山谷之内。
但那不可一世的势头却在谷口之时,猛地凝滞下来,闪烁的灵光之下,可见一行模糊的人影驻守在谷口,结阵抵抗。
重烛目光落在其中一人身上,瞳孔骤缩,纵身跃入山谷之中。
燕歌退到了山谷口,一把拽住暮霜的手腕,急道:“霜霜,这一次我们怕是挡不住了,你带着蛋先走!”
暮霜竭力支撑着结界,摇头道:“走又能走去哪里呢?”
如今仙盟势大,不愿被烙上灵兽烙印的妖,早就无路可去,她总不能让她的孩子还没出世,就被烙上灵兽印,成为某个修士脚下的坐骑,永远不得自由。
与其这样,她宁愿亲手砸破它。
燕歌松开她的手,“好,我等今日,宁为玉碎,不为瓦全。”
余下的妖族与她一起高声喝道:“宁为玉碎,不为瓦全!”
上方传来一声正道修士轻蔑的嗤笑,高声道:“既如此,那便成全你们!”
半空中嗡一声鸣响,滔天的灵威结成更大更高的巨浪,摧毁一切山石草木,震动得地面隆隆作响,以铺天盖地的威势,朝着山谷之中压下。
谷口的那一道结界在巨浪之下,如同一面纤薄的窗纸。
就在那巨浪即将撞上结界之时,地面之下忽有无数黑影冲天而起,那黑影化作条条长蛇,就像是从地面重新长出的参天大木,在谷口结成一道高耸的黑影城墙,挡下了那袭来的巨浪。
两方力量撞到一起,震得天地摇晃,灵力巨浪溃散了,但那黑影长蛇却越发茁壮,将巨浪冲得溃散不说,继而又直冲而上,张开血盆大口,一口咬向悬浮于半空的修士。
那无数晃动的蛇影比山峦还要高大,实在令人惊骇,上空接连响起惨嚎之声,正道修士的法阵被冲破,许多人根本来不及躲避,便丧生蛇口。
不仅是正道修士,就连谷中的妖都被那蛇影吓得不轻,四处躲逃。
唯有两人站在蛇影之下,呆怔不动,燕歌睁大眼睛望着上方舞动的蛇影,表情从惊骇飞快转为狂喜,迭声道:“霜霜,是尊上!是尊上的蛇影!”
重烛……
暮霜结印的手轻轻晃了晃,一时有些怀疑眼前的一切都是梦,不然他怎么可能会来人间?他应该在魔界,坐在那个至高无上的位置上,冷眼俯瞰一切。
他为何会来人间?
正道溃逃而走,舞动的蛇影合为一体,收束回地面,影中显出一道修长身影,他的面目渐渐清晰起来,还是那一副熟悉的眉眼,是她夜夜入梦之后,皆能见到的模样。
人间的日子过得很快,春夏秋冬转眼便走过一轮,她做过的梦太多,后来便也习惯了,每次梦中见到他,看他的眸色乌黑,便知这会是一个美梦,若见到的是那双金色的眼瞳,这个梦便大抵不那么令人开心。
现在,在她面前的,是一双金瞳。
暮霜不想看他,立即转过身去,抬手用力拍了拍脸颊,嘀咕道:“快点醒快点醒!再做下去,可就是噩梦了……”
重烛走过去,站在她身后,轻声唤道:“阿霜。”
暮霜的动作倏地一顿,震惊地转过头来,“你叫我什么?”
她对上他低头凝望过来的双眼,心神不由轻轻一荡,这一次那双金色的眼瞳不再是干枯的沙丘,他的眼神湿而黏,被七情六欲浸透,看着她时,像是无形的蛇信,从她眉眼上一寸寸舔过。
暮霜近距离看到自己映照在他眼中的投影,恍惚间有种要被他的眼神吞噬的错觉。
“阿霜。”重烛又喊了一遍,抬手想要抚摸她的脸颊,“我很想你。”
暮霜惊愕地往后退开数步,避开了他的手掌,抬着眉眼,用一种难以言喻的眼神瞪着他,重烛悬在半空的手指便生迟疑,慢慢蜷缩回去,垂眼道:“抱歉,我吓到你了?”
暮霜是真的被他吓到了,转头抓住燕歌,“你快告诉我,这是个梦。”
燕歌给她看自己伤口的血,无语道:“我都快要痛死了,这怎么可能是梦?”
暮霜先前被灵威压顶,胸口之中也还残留着闷闷的痛意。
所以,这不是梦。
暮霜怔怔地转回头,重新看向一直盯着她不放的人,这不是梦,夜夜入梦的人如今就在眼前,可她眼中却没有重新见到他的欢喜,反而慢慢浮出深切的忧虑,问道:“你的魔心……”
重烛弯唇轻笑,云淡风轻地应道:“那颗心不好,我不想要它了。”他张开手臂,迎向她,“阿霜,你喜欢的那个人间的重烛,现在回来了。”
暮霜张了张嘴,一时心乱如麻,让她不知该如何回应。
那颗魔心是能说不要就不要的么?如果他的力量衰弱了该怎么办?她以前不知,但现在心里也多少知道了一些,自己的存在和重烛母亲当年的角色是一样的,都是为了破他们的魔心而来。
素央上神心怀苍生,可她没有那样广大的胸怀,她只想要他安好。
没有等来期待中的回应,重烛逐渐不安,抬起的手臂垂落下去。
燕歌一直在旁边来回看着他俩,到了这时,终于忍耐不住,嗷呜一声扑过去抱住重烛的手臂,抓着他的袖子抽泣,“尊上,呜呜,爹,阿爹,太好了,你终于回来了,玄、玄清呢?哥哥没有被你吃了吧……”
“没有被吃。”重烛立即答道,抬手想要去摸她的头,看见她把鼻涕眼泪全抹在他熏过香的衣服上,好不容易生出的那一点父爱又消失了干净。
燕歌听到玄清还活着,高兴地哽咽了一下,说道:“霜霜,快带尊上去看看你们的蛋。”
重烛怔道:“蛋?”
第62章
他和暮霜怎么可能有孩子?
当初在人间时, 他并不知道暮霜是仙身,所以一开始会误会她留下的那颗蛋是他们的孩子。
直到后来,她再一次出现在他面前, 重烛猜到她可能是仙族, 便明白他们不可能有孩子,他事后想要清理干净, 是因为担心她会不舒服, 听她说生一个孵化出宝宝的蛋, 也只是不想扫她的兴致才会应和。
他从未想过, 要她耗损自己的身体, 为他生一颗蛋。
她就连吃一点魔界未经过处理的果子,都会与她仙体相克,她得忍受多大的苦才能孕育出他的魔胎?
重烛怔愣过后, 脸上却并无欣喜,他一步迈过去,瞬间拉近了暮霜先前退开的距离,伸手抓住她的手腕,将她上上下下打量了一遍,“那你呢?你的身体还好么?”
燕歌在旁拍着 胸脯保证,“尊上放心好了,有我在,肯定将霜霜照顾得好好的!”
暮霜也点头应和,“我没事,身体好得很。”
重烛不信,他仔细地检查她, 指尖撩开她额角碎发,最终虚虚落在发髻上某一处, 难过道:“你的仙羽不在了。”
半透明的法相蹭了蹭他的指尖,毛绒绒的背脊上,那一簇微微闪动金光的仙羽消失了。
她退化成了妖身。
暮霜惊讶地抬头,立即伸手捂住脑袋,“你能看见我的法相?”
燕歌直勾勾盯着暮霜的脑袋,也没看到她的法相在哪里,就算以前亲眼见过她的原身,也没认出来过什么仙羽。
她疑惑地问道:“仙羽?是那种飞天的羽衣吗?不在了的意思,是霜霜以后都回不去天上了?”
暮霜将自己的法相藏好,放下手来,浑不在意道:“我本来也不打算回去了呀,燕歌,我一直留在人间陪你不好吗?”
燕歌道:“我当然觉得好,可是……”
燕歌一时说不上来,她是修魔之人,从入道修行的第一日起,便知道自己与飞升无缘,对成仙亦没有任何执念。
可这普天之下,其实大多数的魔修,都不是自愿修魔的,大多是无缘仙途,才会堕入魔道,世间之人都道修仙好,不论是人还是妖,都削尖了脑袋想登上那一条升仙路。
舍弃仙途,即便是在燕歌这一个魔修看来,都是巨大的牺牲。
重烛垂着头,呼吸越发沉重,从喉中吐出压抑的低语,“对不起。”
暮霜见不得重烛那一副愧疚得快要死去一样的表情,偏过头去,又对上燕歌那仿佛一个模子刻出来的心疼表情,哭笑不得道:“好了,只是少了一根仙羽而已,我又不是要死了,是仙是妖也没什么不同,难不成你们一个魔头,一个大妖,会觉得当仙更好么?”
重烛当然不觉得仙就有多好,天界的那些仙神,都不过是他的手下败将,可这只是从他的角度而言。
对于暮霜来说,成仙意义想必是不同的,剔除仙根也一定很疼,就跟他断角一样疼。
重烛没有说话,燕歌倒是很快就被她说服了,抚掌道:“你说得对,看看那些修仙之人的嘴脸,神仙也没什么了不起的,当仙哪有当妖来得坦荡自在。”
暮霜跟着笑起来,转回目光,内心含着一些忐忑和期待地问道:“你想去看那颗蛋吗?”
重烛立即点头,“想。”
山谷当中的结界被破,短时间内难以修补好,担心正道修士再卷土重来,重烛留了一道蛇影盘踞在谷口,它庞大的身影像是一堵城墙,凌厉的威势既令众妖畏惧,又令众妖安心。
谷中一些原本已生出逃遁之心的妖魔,又重新安定了下来。
这就是拥有强大力量的好处,不用多说一句话,甚至不用表明其身家来历,只凭彰显出的实力,便足以笼络人心。
暮霜望向那巍峨的蛇影,悬着的心稍微放下来,转身引重烛往谷中走。
孵蛋的窝被安置在安全的地方,有火绒兽的绒毯裹着,不用时时刻刻都要孵着它,离开一两个时辰不打紧。
暮霜的手还被重烛拽在手中没放,他的体温一向都是偏凉的,此时那手掌之中竟渗出了潮热的汗气,原来如此紧张。
她安抚性地轻轻捏了捏他的手指。
那只握着她的手也像是得到了鼓励,指尖得寸进尺地挤进她的指缝中,将她的手整个扣入掌中。
这是他以前最爱的牵手方式,十根指头像蛇一样交握在一起,掌心贴着掌心。
暮霜忍不住回头,一眼便对上身旁人的目光,重烛的睫毛微微垂着,低眸看着她,金色的眼瞳像是初升的朝阳,晨雾散尽,露出了金灿灿的热烈光芒。
以前的那个重烛,确实回来了。
暮霜紧抿着唇,却还是憋不住涌上眼眶的泪意,她明明都已经决定了永远永远不再靠近他,做好了以后再也见不到他的准备。
重烛听见她压抑的呼吸,以为是自己的举动让她不高兴了,慌忙想要松开手指。
暮霜察觉了他的意图,急急地收拢五指,反抓住他的手,吸了吸鼻子道:“你才牵了我多久,这么快就想放开了?”
“不是,我没有想……”重烛动作顿住,连忙又重新扣紧手指,低头看她发红的眼眶,解释道,“我怕你生气。”
暮霜抬起另一只手,贴在他心口上,颤声问道:“你真的舍弃魔心了吗?以后会不会后悔?如果后悔的话,会不会……”
会不会怨恨我啊?
她没有说完,但重烛却领会了她未尽的话语,握住她的手,用发誓一般的语气郑重道:“不会后悔,也不会怨你,永远不会。”
暮霜忍耐多时的眼泪终于滑落下去,哽咽着问道:“那我也不用再远远地躲着你了?”
重烛胸腔里那颗已然裂痕斑斑的魔心,便像是风化腐朽的沙丘,飞快地溃塌下去,被会伤会痛会喜会忧的血肉彻底包裹,完整新生的心脏,在她的眼泪中,搏动出第一声心跳。
扑通——
重烛低下头,亲吻她的眼角,“阿霜,对不起,不管以后发生什么,我都不会再松开你的手了。”
燕歌也知道他们久别重逢,应当有许多话要说,便很识趣地留给他们叙旧的时间,一个人走得飞快,先回了孵蛋的屋子,结果她蹲在蛋窝旁边等了许久,都没等到他们来。